柏林影展論壇延伸單元:用電影打光 點亮被忽視的歷史暗部 訪問《打光》導演致穎
德國柏林影展自「論壇」(Forum)單元衍生出來的「論壇延伸」(Forum Expanded)單元,因應當代影像的不斷變異流動,將不斷革新、擴延的影像作品納入該單元,除了一般黑盒子(電影院)放映之外,也在白立方(藝廊、美術館、文化園區)空間中展出動態影像、錄像藝術、影像裝置和多頻道影像等多元形式與類型作品。今年論壇延伸單元主題為「貼近地面」(Closer to the Ground),邀請觀眾以一種近距離而無防備的姿態,聆聽、凝視正在發生的事物。
台灣藝術家/影像創作者致穎受邀參展論壇延伸單元的新作《打光》,探討當代攝影術中隱藏的膚色歧視,以三頻道影像裝置形式於柏林「沈默之綠文化特區」(Silent Green Kulturquartier)展區展出。《打光》去年曾在台北當代藝術館(MoCA Taipei)致穎個展「總是春光乍現」中搶先亮相,與回應疫年時代之平面作品《信息》、雙頻道動態影像《功夫流感》一同展出,三件作品層層互文貫串呼應,從藝術家幽默自身面對疫情處境出發,爬梳李小龍功夫電影發展史中的國族意識,再對應到圖像生成與數位演算法,提供思索全球化、數位認同與種族偏見的途徑。本次在柏林影展獨立展出《打光》單件作品,《放映週報》特別邀請專訪致穎,暢談關於《打光》創作之緣起與歷程,以及他面對與處理歷史公義問題的思索方法。
致穎近年創作主題不斷探索非洲文化與殖民歷史,從相關遺址、檔案文物、面貌形象等,到本次《打光》碰觸討論的科技、機械和光,不斷揭露現代文明中殘存的殖民線索和徵候,並反身對應到亞洲/台灣的根源與認同,提出討論與反思。關於《打光》的創作緣起,致穎回應:「在多次到西非考察的旅途中,我注意到一款深受當地使用者喜愛的手機品牌『傳音』(TECNO),然而令我感到困惑的是自己過去從未聽聞該品牌相關的宣傳廣告,出於好奇心,於是決定深入研究。閱讀更多資料後我才發現,原來台灣在這段正在非洲大陸發生的全球化影像生產革新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傳音是附屬於深圳傳音控股的廠牌,避開亞洲、歐美等兵家必爭之地的主要市場,在非洲市場闖出一片天,其中傳音最為非洲用戶歡迎的是它的自拍功能,由台灣科技大廠聯發科研發的相機功能,根據傳音公司副總裁喬杜里(Arif Chowdhury)表示,傳音手機的自拍功能特別針對非洲人的深膚色做出調整,「我們的相機可以把較深的膚色調亮,這樣照片就會比較好看……這是我們成功的秘訣之一。」
致穎表示:「作為當代全球文化與經濟生產重要的成員,非洲大陸顯然在台灣未受到足夠關注,這樣的狀況當然和外交與地緣政治影響有關,中國越深地介入非洲事務反映的正好是台灣更加孤立的國際情勢。本次作品讓我覺得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理解到台灣其實並未缺席,而是以不同的方式發揮影響力。」
本次他特別透過策展人徐詩雨的協助幫忙,在《打光》中訪問到參與設計傳音手機相機演算法的王書凡博士,在片中解析演算法的運作邏輯與臉部偵測技術的瓶頸。致穎透露比較可惜的是,其實書凡博士花了非常多時間詳盡地講述許多細節,但為了不讓影片過長,必須忍痛將許多影像片段剪去,留下最核心的內容給觀眾。致穎説:「尤其是演算法的設計上,改善了過去臉部偵測對深膚色的敏感度。我認為舊演算法的缺陷與過去類比攝影技術所遭遇到的問題在本質上非常相像,這樣的想法便啟發了我透過《打光》這件作品來重新思考圖像生產的歷史。」
致穎除了從事藝術創作,同時也是書寫研究者,在作品製作期間他撰寫《面向旭日,或是有色演算法》一文中提及法國新浪潮瑞士籍導演尚盧高達(Jean-Luc Godard)曾在1978年受邀到非洲莫三比克(Republic of Mozambique)協助推動當地官方的國家影像機構,當時莫三比克剛脫離葡萄牙統治,開國國父薩莫拉馬契爾(Samora Machel)積極以文化推動馬克思主義思想。然而很快地,高達就發現當時底片大廠柯達(Koda)使用的感光成像技術是以白種人女性作為範本,完全無法呈現深色人種皮膚的樣貌,並認為這樣的影像技術是帶有種族歧視的。直到後來柯達的主要客戶食品與傢俱業主抱怨柯達底片無法忠實呈現巧克力與木質傢俱的深色細節,柯達才作出調整。這一段關於攝影術膚色歧視探究的歷史脈絡,也在《打光》中被提及。
值得一提的是,高達原受法國電影雜誌《電影筆記》之邀請,與法國人類學家/導演尚胡許(Jean Rouch)和莫三比克出生的巴西導演魯伊奎拉(Ruy Guerra)一同踏上莫三比克探訪之旅,並將沿途所見集結成攝影日記連載,收錄在《電影筆記》第300期(1979年5月出刊)中。在該期內容中可以窺見計畫的初始樣貌,原規劃創建一個電視台,在莫三比克製作電視節目與電影,該期第71頁寫著:「北方對上南方/或/一個國家(影像)的誕生/五部電影、電視節目、電影」(NORD CONTRE SUD / ou / NAISSANCE (DE L’IMAGE) D’UNE NATION/5 films émissions TV Cinéma),充滿宣言意味。
攝影術在19世紀前半葉在法國誕生,長久以來影像機器被西方文明所掌控,作為探勘、監控和統治的先進技術。莫三比克當時全境幾乎尚未被影像機器捕捉紀錄,高達的任務是讓一種屬於莫三比克的影像誕生(一個國家影像的誕生),透過當地人民的力量產出影像、觀看影像、並重新製作出影像,也許可視作促使在地影像自覺的過程,讓非裔人民自己拿起影像機器的前沿嘗試。電影筆記連載的日記原應是前導概念,隨著計畫中止,卻成了早夭計畫的安魂曲。
40餘年後,攝影術從最初的感光原理進展到高科技演算法,致穎在《打光》中也訪問從事影像工作的非裔友人、多哥當地的洛梅大學(Université de Lomé)教授等人,談起當下非裔族群使用影像機器遇到的困難,他們仍然認為影像機器對於非裔族群有著根深蒂固的歧視,當非裔和其他膚色較淺的被攝者並置同一場景時,為了彌補機器對於非裔深色皮膚的偵測/演算盲點,現場「打光」就變得至關重要。洛梅大學的教授Apélété kuami表示:攝影就是用光書寫,電影是連續性光的書寫,沒有光,我們如何產出影像?
如果「打光」至關重要,打光彌平了膚色的差異,是否電影也用「打光」點亮了歷史被忽視的細節?在歷史題材的選擇和呈現上,是否應該有公義或是倫理考量?致穎回應:「我們所熟悉的線性歷史本就充滿矛盾,大多數的時候我們都忽略了歷史中糾結複雜的時間性,傾向選擇那最容易理解消化的事件替代某段時間。我喜歡你提出的『點亮被忽視的細節』,我相信歷史中的細節是可以無限分割的,也就是說構成歷史的單位總是會隨著我們觀看角度的不同而轉變,過去不構成倫理正義問題的技術或是意識形態也可能因為某些因素而徹底改變。因此在創作的時候,我們也必須不斷地檢視自己,唯有如此才有可能減少作品所引發的問題。」
也正因為打光至關重要,傳音手機靠著演算法讓膚色自動校正,這種打光技術讓非裔族群內部的審美意識更向淺色的、西方的靠攏,成了某種程度的自我再殖民。同樣在致穎作品製作期間書寫的文章《我們還有何種拒絕?》,批判也提供思索全球疫情陰影和社會運動狂潮下面對數位審查和監控的多元面向,而面對當代科技和演算法未來可能衍伸更多隱(顯)性的種族問題,以及社會與公義問題,致穎說:「我們很難預測人類與技術之間的關係會如何發展,但可以肯定的是,不論技術如何精進,如果我們不曾將問題提出,不去思考它帶來的影響,則那些潛在的問題將會永遠存在。《打光》中所描述的圖像生產與膚色間的矛盾即是一例,僅管攝影從類比轉變成數位,無法『看見』深膚色的演算法與無法正確曝光的膠卷似乎並沒有太大差別。我的確注意到當前社群媒體和網路文化巨大的轉變同時也加速了意識形態與偏見的傳播,當然我們的道德認知也不可能一成不變,只能透過不斷地討論來改善彼此的想法,在未來到來前我們還許很多工作需要進行。」
「在找到竅門之前,
你必須放開自己,
放開自己,
學習截拳道讓你看見『光』。」
—— 《JKD》歌詞
《打光》中致穎也與程式工程師合作,使用臉部動態捕捉與語音辨識演算法,先讓演員動作捕捉動態資料庫,再餵養AI李小龍聲音資料庫來模擬和學習李小龍聲音,彷彿以數位降靈術召喚出一個會說話的李小龍頭像,作為貫串本片說書人般的講述者。
片尾神來之筆,則以歌曲《RGB》致敬也翻玩李小龍的歌曲《JKD》,音樂錄影帶中穿著黃袍帶領亞洲學徒練武的師父是非裔演員,致敬李小龍在他的電影中大膽啟用非裔演員飾演武功高深反派的前衛意識,致穎解釋道:「影片中的主題曲《RGB》,源自於香港樂手李振輝於1975年為紀念逝去的兄長李小龍所譜寫的歌曲《JKD》,原曲內容圍繞在李小龍的武術與哲學,而我們則將它重新改編,並換上新歌詞。有趣的是,原曲歌詞中有提到透過武術的鍛鍊,習武者能夠找尋到『光』(Light),這裡的光可能是象徵生命的靈感或是方向吧。然而我們的歌曲則是告誡使用者需要升級相機演算法才能夠找尋到光,才能看到圖像,回應了作品核心探討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