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壓抑越恐懼的「互動式」恐怖片——《咒》導演柯孟融專訪
文 / 甜寒、謝佳錦;圖/《咒》劇照,牽猴子提供
2000 年代初,台灣電影市場正值谷底,業界普遍明白要多拍類型片,才能拉回主流觀眾,然而往往不得其法。當時就讀輔大影像傳播學系的柯孟融,將大一期中作業 10 分鐘短片《鬼印》(2004)放上網路,其恐怖氛圍營造能力引起矚目。大學畢業後,他交出首部長片《絕命派對》(2009),賣血賣肉不忸怩,為彼時少見台產虐殺片。後來,他遊走於多種類型,如宛如天津版「美國派」的校園愛情喜劇《脫單告急》(2018)、改編九把刀同名小說的科幻愛情大製作《打噴嚏》(2020)等,並且拍了許多MV與廣告。
如今,最新長片《咒》又重返恐怖主題,並在行銷上打出「挑戰台灣影史最恐怖」。此番豪氣宣稱亦非老王賣瓜,自3月18日上映起,口碑不俗,票房出色,有望締造台灣恐怖片新標竿。
《咒》在主題上是邪教片和民俗元素,上承《七夜怪談》(1998)詛咒影像如病毒般傳染不絕的纏崇,並利用劇情中的攝影機、手機和其他螢幕等達成偽紀錄片效果。如此主題與形式的結合,也可呼應近年其他亞洲片,如以泰北巫覡為背景的泰韓合製片《薩滿》(The Medium,2021),或清水崇的《犬鳴村》(2019)、《樹海村》(2021)等。
本期《放映週報》邀請柯孟融導演與我們談談這部,或許會讓觀眾帶著縈繞不去的「什麼」,帶著既煩擾、又感動的心情離場的恐怖片。
從《鬼印》到《咒》:恐怖片次類型的關注與流變
——《咒》跟導演大學短片《鬼印》都有一些官能性很強的類型元素,如鬼打牆、頭髮正反面不分的恐怖、如何處理車內外的嚇人場景⋯⋯。這是您一直想做的類型嗎?
是,《鬼印》是大學時代的臨摹作品,那時很喜歡日本鬼片,尤其《鬼來電》(2004)、《七夜怪談》,也喜歡香港的《見鬼》(2002)。《咒》跟《鬼印》最大的差別是考量到,一部片除了張牙舞爪的畫面以外,有什麼是觀眾會害怕的?後來是找到邪教題材。
對於沒聽過宗教的恐懼感、沒聽過神明的敬畏感,是《咒》主要想帶給觀眾的感覺。電影受 2005 年高雄的真實事件啟發,那時我看到新聞的直覺是:有人在台灣相信很奇怪的東西。就像我們小時候有聽過,某個親戚在信奇怪的東西,長輩會教你敬而遠之。這種宗教敬畏、「不應該靠近」的恐懼,很難從心中去除,是台灣人很能夠感受到的。「不應該靠近」可以比喻成「有毒」,「有毒」就會「生病」,也就是被詛咒。
電影於是用互動的方式去做,讓觀眾會去碰它,了解它,在不知不覺間帶走了什麼,像是一種可以分享的東西,去貼合原來電影裡面的詛咒主題。因為恐懼的原型就是,你不斷告訴自己「我還是不要了解太多、不要跟它有瓜葛、也最好不要記住它⋯⋯」時,卻反而帶走了什麼的時候,恐懼就可成立。
——電影也採取偽紀錄片的形式,怎麼定位形式策略?
我很喜歡偽紀錄片,很享受「好像參與人家生活」的感覺,但《咒》不完全是偽紀錄片,應該算是偽紀錄片跟劇情片的綜合體,本質還是一部商業娛樂片。因為我覺得規則不是最重要的,「好看」才是最重要的。偽紀錄片要完全成立,有它要遵守的 found footage(現成影像)規則,而我要的是觀眾用這個形式欣賞它,但還是有劇情片比較 drama(戲劇性)的刺激,所以我會放音效、音樂、交叉剪接、蒙太奇等。
大概 4、5 年前,我本來是想做一部關於暗網的短片,類似一封「詛咒信」的書信體,拍得很手工、很「臭水溝」,完全沒有一點音樂,收音什麼都是用手機來,最 rough(粗)的東西。觀眾看了會想「哇我剛才看了什麼!」、「我怎麼好像在參加一場儀式?」。但後來我被很多投資方警告:這樣子怎麼可能會賣?誰敢投資?可能人們一出去,只是踢到腳,都會覺得是你剛才這部電影害的,不管你故事如何,都不會想推薦。
一開始聽到這些,當然蠻不爽的,但也回問自己——為什麼要炫技?我小時候喜歡鬼片,真的是喜歡這樣的鬼片嗎?我以前會去排隊買票的電影,也是《侏儸紀公園》、《變形金剛》、《哈利波特》這樣的電影,沒道理學會很多電影技巧之後,要遠離自己喜歡的東西。所以才慢慢改成融合各種「好看」的劇情片,回到拍一個自己開始喜歡電影時會想買票看的片。
形式經營:把偽紀錄片的「粗」拍得精緻
——談談現場的攝影機、燈光等配置。
我們盡量讓劇情中該用什麼機器拍,就用什麼機器拍。比如若男片中有拿一台攝影機,就是用那台 Sony 傻瓜相機拍的,也沒有另外掛鏡頭,手機畫面就真的是 iPhone 拍的,6 年前的故事不是有一台 DV 嗎?(倒敘)也是那台 DV 拍的。監視器畫面比較特別,我們有買監視攝影機,但因為有不能現場監看的問題,而且10分鐘後會洗掉前面畫面,操作不方便而沒用。後來發現最像監視攝影機的是 iPhone 的前鏡頭,所以就架高拍,再把格數抽到每秒剩 12 格(電影通常是每秒 24 格)就會最像。本來也想用行車紀錄器拍,但因為 10 分鐘後畫面就會洗掉,也沒辦法回放,後來也是用 GoPro 拍。
燈光組的人很少,基本上沒用什麼燈,跟(記者)出來跑採訪的攝影燈光差不多,有時就用現場燈管,讓太暗時能看得到。拍地道場景的夜戲,真的只有女主角拿的手電筒,所有工作人員都是在烏漆墨黑下工作。有一場戲實在太黑了,我問演員你為什麼跑那麼慢?他說因為看不到,我才知道要給他一個小燈。有時也會發現演員眼神渙散,在看奇怪的地方,原來是真的暗到看不到。也有狀況是攝影機跟手電筒架在一起直射,讓演員眼前只有一片白,所以後來就把攝影機跟手電筒分開拿。
——鏡位上,有完全按照 found footage 規則擺放嗎?
其實每一場的鏡位在現場拍都有交代,不過在剪接時,如果角色放攝影機的動作都要交代就會很多餘,沒辦法讓觀眾一直跟著故事走,所以拿掉很多。只有一場戲的鏡位比較硬來,若男在廟裡有一場被驚嚇的戲,現場只有兩個角度,一個是女兒朵朵手上兔兔娃娃裡的 GoPro,一個是若男手上的攝影機,若男的反應鏡頭是前者拍的,這場戲有很商業的高潮點,需要看到她臉上害怕的樣子,要 crop(裁切)、放大才有特寫。這場戲先拍了 5 次,後來發現兔兔的 GoPro 在沒有光源下拍不到臉,於是我們再重拍一次,換光圈比較大的小相機,一開始位置上還不夠靠近做特寫,就 zoom in(拉近)偷偷拍。
——這場廟裡的戲是片中少數衝過來嚇人的畫面,全片更多是很有耐心繃著。聊聊怎麼剪接?
我覺得拍鬼片最重要的是,不管拍攝還是剪接,你永遠要假裝自己是一個觀眾,也要幫觀眾算得一清二楚。剪接和聲音花了蠻久時間,大概 9 個月。要透過各種精密的計算,才可讓人沉浸,不是說放很多音樂或突然動一下就恐怖。
比如,廟裡衝過來的那一場戲,其實有不斷的亮暗變化,前兩次時間算得很平均,第三次大家還在期待的時候,突然變不平均,觀眾就會被這樣的出奇不意嚇到。聲音也是這樣,前面鼓點很平均,後面的不平均就會破壞它,已經習慣前面的人,情緒會被搞亂。拍朵朵大叫,門關起來,再打開——這樣的設計 90% 觀眾猜得到,那有什麼在猜得到之外,還能讓人覺得「唉呦,還有別的」?所以我們用別的聲音代替朵朵的聲音,或是打開門,「怎麼那個聲音突然變到棉被裡」等。還有,角色的呼吸聲不能太大,因為要留給觀眾自己的呼吸聲,「第一人稱」要來自於觀眾自己,才足夠沉浸。
——預算大概多少,如何分配?片中唐卡令人印象深刻,談談美術部分?
差不多 3300 萬。美術和特效占最多,音效與配樂有比平常電影再多一點。我們沒有因為拍偽紀錄片所以預算比較低,而是花在刀口上,一般電影預算可以支撐拍片一個月,我們可以拍到兩個月,把偽紀錄片應該要的 rough 感拍得更精緻。
美術指導是陳若宇,之前拍廣告認識,這是他第一次拍長片,是個很有才華、熱情的人。海報上的符號就是他畫出來的。我那時候跟他說,我們不是要來做漂亮的陳設,主要是發明一個台灣人會相信,但沒看過的宗教。這部片美術能夠成功,一個是關於這個邪教的功課做得足,一個是邪教山莊和地道。
片中唐卡是兩個很厲害的繪師做的,專門做佛像和古蹟修復,唐卡的構圖要符合固定比例,才跟我們印象中的神明畫像一樣。經文上的波羅米文字有點像中文,是為了讓台灣人感到親近。因為要發明一個邪教,可能要古老,但古老可能離我們太遠,於是我們設定從雲南來,但又把它在地化——要像是「我的阿舅會拜」的那種——包括片中嗩吶吹奏也是這樣的目的。
邪教山莊選在新竹深山,剛好遇到難得一見的下雪,我都覺得電影之神眷顧這部片。勘景時看到那處結構很接近我們要的景,刻意保留它很生活化的部分,美術團隊再弄得像一個集合型村落,同時仍是一棟大房子。還有地道口的設計,其實是台灣的墓穴設計。地道裡面又是另一個景,在金山的防空坑道,裡頭的樹根都是本來有的,原本地勢是由下往上,而我們拍成由上往下,最中心很狹窄、很悶的地方,放著我們花了很多錢做的佛母。這個景實在太值得了,本來的劇本和美術陳設不是這樣,是配合景的原始地貌而變。
好的商業片的自我期許:好看與感動
——從《鬼印》到《咒》,期間您也拍了多種類型電影與大量 MV、廣告,處理各類型有何竅門?又,MV 與廣告的經驗有何影響?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商業片導演,也期許自己成爲一個好的商業片導演。
譬如說,做喜劇片靠的不是剪接,是演戲,而幽默感是演員天生的、內建的,不能勉強,幾乎所有喜劇片大家都衝著明星去看。所以拍喜劇片是跟演員討論,看看怎樣可以帶出大家最好笑的一面。鬼片不一樣,玩的是鏡頭、音效,要計算節奏,又是很不同的 approach(取徑)。《打噴嚏》比較像是一個卡通片,要用卡通片的思維去理解。《絕命派對》想做娛樂性的噴血、酷刑,要刺激,但又不會很邪惡,最重要的是表現那個 gore(血肉)。《咒》則是要在心理層面、鏡頭層面、或是整個邪教題材層面上,去嚇到人。
其實我是因為拍 MV 才學會攝影。MV 的重點不是在說故事,而是表現一種概念,比如拍 A-Mei 的〈偏執面〉在表現偏執的愛。拍電影主要重點在故事,但拍 MV 的養分會讓故事更有視覺概念。我覺得多拍很多不同東西都有幫助。像我因為拍手遊廣告,學會了怎麼做特效,怎麼跟特效師溝通。《我的起源》廣告是一個關於恐龍入侵的偽新聞影片,用手機拍的,預算主要拿去做特效、音效,也是我為了拍《咒》這部偽紀錄片的一次練習。
——回到導演說一開始想要拍的「書信體」短片,後來成為《咒》這部長片。很好奇你在劇構發想時,怎麼結合嚇人的技巧和《咒》的情感核心?裡面的情感呈現有趣的倒反,自私的反而更「社會化」,無私的反而很恐怖,但同時也令人感動。
裡面有個起初看似相反,但最後等同的概念設定,讓觀眾走出戲院的時候,會覺得到底要怎麼感覺這個東西?我可能對這個角色有正面或負面的情緒——但如果有負面的情緒,那是不是由於我對自己的正面情感被損害而來?而如果覺得角色自私,對比之下,自私和不自私的線又會拉在哪裡?如果可以讓人 touch(觸摸)到這條線,那我想電影是有從第四道牆走出來,去觸摸到人性。
片尾「獻給小天使」指的是我的狗。牠從小到大跟我一起睡,我是他唯一主人,我寫劇本時,剛好是牠「狗生」最後一段,那時一直想延長牠的生命,過程有很多「我這樣子做是好還是不好」的疑惑:幫牠打針補水,打太多會肺水腫,打太少、拉稀,鐵就會流失;吃東西也因為牠沒辦法自己吃,要推進去,但牠會反射性想吐,如果食物卡住吞不下去,也要再挖出來⋯⋯我不知做這些,對牠是好還是不好。但我知道牠跟我在一起是快樂的,這我可以確定。
那時牠耳朵快聽不到,眼睛也剩一邊可以看到,當我知道牠眼睛另一邊也快看不到後,每天跟牠練習一個動作:我在抱牠時會摸尾巴的一個地方,讓牠知道,以後眼睛看不到了,過來摸牠尾巴這個地方的人就是我。但是我每天還是會擔心,牠到底知不知道是我來了?
我甚至跟牠說,想走就走,一點點不舒服都不要受。我有一天去金馬創投活動,牠突然就離開了。我接到電話時,在車上想,不要等我,快走,但我還是衝回去。我沒有說到再見。
這些問題一直收在我心中,沒有答案,而這樣的心情放在這部電影裡面。
我後來有個結論,雖然那時害怕牠不知道是我,但就算牠不知道是我,牠一定希望那就是我,就好像我希望牠知道那是我一樣。這個東西是一定不會變的。所以會有《咒》那段急診室的戲,若男知道那是朵朵的「鳳梨兔娃娃」——有些東西是你不用證據就能確定。如果你心裡有在乎的生命,也許在這部電影中,可以找到自己的一些痕跡。
也因此,獻給我的「小天使」的,不是如當初短片那樣很黑暗的東西。希望《咒》也可以讓大家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