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當代迴響(下)

如果鄧南光參加了「Film und Foto」:黃邦銓、林君昵的1920-30年代影像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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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2-14

文 / 王振愷;採訪/王振愷、謝佳錦;圖/「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展覽B1展場,張國耀攝影,北師美術館提供

從上篇〈「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當代迴響(上)——為《甘露水》打造一個當代新形象:專訪導演林君昵、黃邦銓〉專訪中,我們得以窺見北師美術館「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一展裡,由導演林君昵、黃邦銓創作的《甘露水》(2021)紀錄片的製作歷程與思考,也透過兩位影像導演開啟的「昭和宇宙」作品系列,看見當代影像轉譯台灣日治時期文藝史料的可能性。

下篇專訪我們將延續《甘露水》紀錄片的討論,從內容層面轉為形式與媒材技術,探究兩人如何將1920-30年代的影像產製融會其中。接續,將走入「光」的實體展場,討論另一件委製裝置《荊棘之道—暗房與詩歌》(2021),接著以地下室「影像的運動 運動的影像」單元的前輩攝影師——鄧南光的作品為引子,扣回黃邦銓與林君昵在2020年台北電影節所創作的《南光木漏れ日》(2020),並分享他們這兩年展開的鄧氏影像追尋,以及現階段的新發現成果。

膠卷、新即物、搖晃感
《甘露水》鏡頭的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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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當代迴響(上)
2021-12-28
《甘露水》雕塑作為長久以來台灣美術史中的一個歷史謎團,在失蹤63年後終於在今年重見天日。本次《放映週報》專訪黃邦銓與林君昵,將從兩位過去聯合製作的系列作品談起,透過他們作為當代影像創作者的視角,回望1920-30年代日治台灣的文藝,也窺見潛藏在《甘露水》幕後的故事。

 
「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當代迴響(上):為《甘露水》打造一個當代新形象:專訪導演林君昵、黃邦銓
——從《天亮前的戀愛故事》(2020)兩人合作起就都以膠卷進行電影拍攝,兩次北師美術館展覽的委製影像創作同樣延續,《久子》(2020)使用8mm,《甘露水》使用16mm,膠卷拍攝對於您們的意義是什麼?

黃&林:膠卷拍攝對我們來說,具有「時光雕刻」的意涵。雕刻是去除、減法的工程,這跟膠卷成像的過程一樣,顯影是透過底片曝光、沖洗等步驟,將上頭的銀粒子進行刪減,最後得到投影影像的工作。拿掉的銀粒子促成影像的形成,越亮的地方被拿掉越多,膠卷與雕刻在此有著相似的媒材特性。加上16mm膠卷是1923年發明,黃土水前輩是在1921年完成《甘露水》,我們希望用膠卷成像呼應大理石雕刻,也用媒材呼應時代。

——您們提及「時光雕刻」的概念也可沿用在雕塑修復上,在《久子》您們大篇幅使用修復師森純一老師修復工程的紀錄,並搭配他思考的口白。這次《甘露水》的主線在拍攝完5月6日赴霧峰工廠開箱後,同樣帶至森老師修復的過程,當初怎麼設定?另外,也能發現兩部影片都以特寫鏡頭近拍雕塑修復,是否有意貼合當時代盛行的新即物主義(New Objectivity)攝影?

黃&林:在視角選擇上,確實想回望新即物主義攝影。1920-30年代新興寫真技術進步,鏡頭成為人的第二個眼睛,當時的攝影家將攝影從寫實主義分離出來,也不再為繪畫服務,攝影成為一種藝術形式,人類開始用攝影探尋不同的視覺再現。片中這些特寫鏡頭,嘗試迴返當時代人對於新興攝影的使用與觀念。

有趣的是,當代的工程顯微鏡或醫療胃鏡儀器的鏡頭,與16mm攝影機的鏡頭一樣是C接口,可直接使用。這些顯微鏡頭,也意外成為森老師修復的利器,他會用我們拍攝的特寫影像,近距離觀察墨水侵蝕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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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老師對藝術家與媒材的思考,帶給我們很大的啟發。他曾說過,一個藝術家,或是動手實作的人,他的作品不會經由文學性的詮釋,而是經由他創作的媒材的本質,來表現他的想法。黃土水身為一位雕刻家,他的想法就會經由造形來表現,影片後段森老師談到「搖晃感」(ゆらぎ),這個詞在80、90年代的日本很流行,從科學角度來說,是指一種在固定數值上下細微變動的狀態,從《久子》到《甘露水》,森老師將「搖晃感」解釋為藝術家製作的時間軌跡,更進一步從甘露水前後腳的重心轉移,前腳腳趾因用力彎曲的表現,將雕像由多個不同瞬間凝結成一個整體,解釋為「轉瞬即逝的搖晃」,進而看見一位雕刻家注入靈魂後統合出的「作品性」。

「光」展中跨時代的影像展呈
《荊棘之道》與「影像的運動 運動的影像」

——回到最初北師美術館委製的影像互動裝置《荊棘之道—暗房與詩歌》,作品取材自前輩詩人王白淵於1931年出版的詩集《荊棘之道》,展場中以朗誦詩歌與手動顯影的互動型態提供觀眾參與,對此作品有什麼思考?

黃&林:我們加入「光」展的研究小組時,就發現這次展呈上文獻與美術作品並重,不過都是靜態陳列,因此與北師美術館討論後,就希望透過當代的互動參與,讓觀眾與展品產生新的關係,這也呼應台灣文化協會(以下簡稱文協)倡導的「民眾參與」面向。

隨著五月《甘露水》出土、確定展出後,我們決定將大部分預算挪至紀錄片製作,也在與館方討論後,決定在不干擾二樓《甘露水》的展呈方式下,保留現在看到在三樓詩歌與地下室顯影的互動裝置。地下室顯影裝置所選的影像,都是文協的群像照與重要老照片,顯影後呈現在螢幕的隧道內,並且逐漸在水中解離成一顆顆銀粒子,像是化為歷史的碎片,經由隧道往上,穿越過二樓的藝術作品,再昇華成三樓的詩歌——藝術最純粹的形式。另外,地下室中的老照片影像在三樓也有實體陳列,形成一個實體與擬像的迴圈關係。

海德格在《林中路》提及:「真理存在在詩歌中。」詩歌的特殊性,在於詩人使用日常且精簡的文字,就能將畫面召喚到閱讀者的面前,但這個意象又不那麼具體,充滿著想像!我們很希望把「在這裡卻又不在這裡」的詩性視覺化。

當初展覽研究團隊在挑選文獻時,很快就選了王白淵的《荊棘之道》,我們閱讀到就非常喜歡,他的文字運用了如森林、海洋、河流等自然意象,日常的詞彙內含相當多精神性的象徵與隱喻。王白淵本來是北師國語學校的學生,1923年前往東京美術學校學習,但他到東京就發現自己與日本帝國有著跨不過的隔閡,《荊棘之道》當中就提到:我們身處在雙重的荊棘之道上,一條是自己文化認同、一條是日本殖民政權,他不斷反思自己的文化是什麼。

——「光」展地下室的「影像的運動 運動的影像」單元中,策展人蔣伯欣老師重現日本—台灣1920-30年代新興寫真的發展,也指涉當時影像結合社會運動實踐,具有抵抗之意義,並且巧妙地復刻德國1929年「Film und Foto」的展示方法,想詢問與蔣伯欣及策展團隊合作過程中,您們受到的啟發?

 

蔣老師在這次「光」展中,很希望多加著墨文協的「運動」面向,因此在新興寫真展品挑選上,將社會運動與動態影像連結在一起。這次展出也顯示出新興寫真的兩個重要向度,過去提及鄧南光家庭電影,多半呈現出他比較像是中產階級的形象,家庭電影中呈現休閒娛樂的面相。但另一部分當時影像生產與技術硬體的推陳出新,加上小型底片的發明,得以使拍攝門檻降低,因此許多人發現攝影能反應社會現實,具有採集社會現象的功能,可以是為底層階級發聲的管道,這兩個面向都能在「影像的運動 運動的影像」的展示作品中被看見。

從《南光木漏れ日》開啟的影像追尋
鄧南光影像的新發現

——往前推,兩人在台北電影節創作的《南光木漏れ日》,就已使用鄧南光家庭電影的素材,當時是何契機?

黃&林:一開始是台北電影節邀請聲音設計師周震參與「電影正發生」單元,那時辦在空總C-Lab的聲響實驗室,他希望自己的聲音創作能搭配影像,想找導演合作,就詢問我們。台北電影節當時有跟國家電影中心(現改制為國家影視聽中心)合作,中心提供很多修復片素材,包括台語片《王哥柳哥遊台灣》、潘壘《颱風》、武俠電影等,不過多屬於當時較為商業與主流產製的作品。當你越研究電影史,就會發現那其實是一個技術規範下的結果,所謂工業就是要所有人進到這個規範裡面,而不是包容所有創作者。

雖然說業餘電影或家庭電影也是使用工業體制釋放出來的技術,可是我們覺得個體反思主流體制的精神很可貴,因此自然關注到了這批修復素材中的台灣早期個人影像,如鄧南光58分鐘的家庭電影、劉吶鷗《持攝影機的男人》,後者已有林強的配樂版本,我們就選擇鄧氏作品進行對話。

《南光木漏れ日》在創作時思考到,鄧南光的影像大概都落在1935年前後,那時我們剛拍完《天亮前的戀愛故事》,翁鬧在日本的時間是1934到1940年代,時代上有呼應。我們在剪輯《天亮前的戀愛故事》時,就意識到選用的訪談人物剛好都是男性,最後都沒有用到女性的素材,但其實我們在拍攝過程也遇到很多很棒的女性,其中一位就是黑澤明的場記野上照代小姐,以及兩位在高圓寺開店的媽媽桑,我們將這些未剪入的素材與鄧南光進行跨時代的對話,並用正負片呈現出來。

***

以《南光木漏れ日》為開端,黃邦銓、林君昵這兩年除了密集的影像創作外,也在業餘時間轉換身份,成為另類的「影像偵探」,展開對於鄧南光家庭電影的細膩探尋,並參照自身對於攝製器材的專業,來對鄧氏影像論述做翻案。兩人前後拜訪了黃庭輔、張照堂等前輩,並在簡永彬的陪同下拜訪了鄧南光長子——鄧世光先生,關於這段追尋的歷程,黃邦銓已記錄在他寫給鄧南光的114歲誕辰紀念文章中。

在北師美術館「光—臺灣文化的啟蒙與自覺」一展籌備期間,兩人透過機構之間的對口,挖出過去認定58分鐘以外的鄧氏家庭影像。近期全台文協百年系列活動中,《甘露水》讓世人翻開台灣美術史新的一頁,這批重新出土的鄧南光家庭影像,也在國家影視聽中心的「致憤青」影展開幕放映。

本篇專訪的尾聲,節錄黃邦銓、林君昵此次鄧南光影像新發現的四個精選重點,除了影像內容上的考察外,更多細節如鄧氏使用機器的片門、底片編號等,也將改寫鄧南光與台灣早期動態影像的歷史論述。

1. 從鄧南光傳記的疑惑開始

黃&林:過去常見說法是鄧南光家屬捐贈一批8mm家庭電影給國家電影中心,也就是過去常見的58分鐘內容1,但我們翻閱張照堂老師撰寫的《鄉愁.記憶.鄧南光》(2002)一書後,發現有一張從未看過的動物園手繪截圖,素材來源應是Beta帶,合理判定是1980、90年代鄧世光先生把父親的膠卷交給電影資料館時轉錄的,但此畫面從未出現在之前流通的58分鐘影片裡,書中張照堂老師也提及影片共有60餘卷長(一卷25呎),換算應該有三個小時才對,終於在這次影視聽中心的同仁努力下找尋到這批影像。

2. 鄧南光影像非一人掌機,自拍像可能是他的朋友?

黃&林:目前流傳的鄧南光自拍像,來自〈熱海鬼怒川溫泉〉一段,但我們申請到高畫質圖檔,對照後合理懷疑這位戴紳士帽、手持攝影機的男士可能不是鄧南光本人,而是他的朋友,因為鄧南光的五官輪廓很好辨認,但影像中的人沒那麼凸顯。我們也在〈日本由比海濱〉的段落中,看見鄧南光正在拍攝一位朋友,朋友同樣手持攝影機拍攝,這段後續也有朋友拍攝鄧南光從海邊走向鏡頭的畫面,可以推測現場至少有兩台攝影機同時在紀錄,而且鄧南光與他的朋友會互拍,在這兩批影像中也能看見鄧南光有自行剪接的痕跡。

3. 家庭電影中至少出現三組以上的家庭,且穿插著鄧世光所拍攝的

黃&林:從過去到新出土的影像中,可以發現裡頭紀錄了至少三組以上的家庭,而且時序從1935年橫跨到戰後。第一組應該也是鄧南光的友人,在新一批影片〈台北映象—第五回臺比對抗水上競技大會〉與〈圓山動物園〉出現一位穿和服的女性帶著兩個小孩,他們也曾出現在過去58分鐘的〈淡水河〉裡,水上競賽第五回舉辦於1935年,長子鄧南光1932年才出生,所以能推斷他們不是鄧南光的妻小。對照鄧南光的全家福照,可以比對出妻子潘慶妹、兒子鄧世光與鄧世明出現在〈漁遊〉、〈家族照〉中。

第三組家庭則是鄧世光自己的家庭,是他在戰後成家所拍攝,此次出土的〈家居生活〉中,背景的居家環境明顯已經是戰後的街景,畫面中長得像鄧南光的男子其實是鄧世光,較為年老的男士應該是鄧南光,當中還出現了Zoom in,就器材技術層面上更為後期。我們對照過去鄧南光博物館所展示的器材照片,當中就曾出現戰後出產的攝影機,如Bolex H8或Bolex B8系列,可以判定鄧世光捐贈給中心的這一批鄧南光家庭影像,其實混有自己拍攝的片段。

4. 透過地景、海報進行年代比對,1935年鄧南光回台後仍陸續前往東京拍攝

黃&林:目前維基百科與相關傳記都只提及鄧南光1935年從日本回台定居,我們訪問鄧世光先生時,他也很確定1935年父親回台後不再返回日本。但從這次新出土的〈建築描寫〉最後段落出現的電影街,逐一辨識其中廣告的當時上映電影,有多部是1936年才上映,如美國科幻恐怖片《隱形光線》(The Invisible Ray)、松竹映畫出品的《あの道この道》、《やらずの雨》。另外,在〈建築描寫〉與〈東京〉都出現興建中的東京丸之內鐵道省新廳舍之工地樣貌,〈東京〉的工程進度又比〈建築描寫〉更後期,從歷史資料看這棟建築是1935年起開始建設,至1937年竣工,可以想見鄧南光在這段期間有陸續回返東京的可能。這些靜靜存在鄧南光影片中的線索,成為我們錨定鄧氏移動軌跡的證據,留待後人持續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