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樹人家寫字」──專訪《願未央》導演朱天文、《我記得》導演林俊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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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16

張婉兒;圖/《願未央》劇照,左起林俊頴、朱天心、朱天文、朱天衣,目宿媒體提供

17歲初到朱家,林俊頴一直記得辛亥路的那間老房,屋前生著兩株桂花樹,民國61年入厝時由朱西甯親手栽下。年輕的朱天文與朱天心廣邀好友在家興辦三三讀書會,母親劉慕沙放狗放到了後山上。入夜時俯瞰朱家,燈火通明,每個房間都亮著光,在喀擦喀擦地運作著,像極了一座小說工廠。

如今高樓漫上山腰,屋厝繁密,空曠山景不復在。1998年作家朱西甯留下未竟的遺作《華太平家傳》與世長辭,2017年文學翻譯家劉慕沙花葬陽明山上,總自嘲有「攝恐症」的朱家姊妹不再婉謝《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的邀約,決定為父母留下幾幀光影紀錄。朱家三代,作家滿堂,最終由朱天文接下上集《願未央》的導演筒,聚焦父母的文學成就與生平始末,再邀來40年好友林俊頴執導下集《我記得》,勾勒朱家姊妹的文學與生活。

蹲點,我們蹲了一生

作家出身的林俊頴說,成為導演是「一連串美麗的誤會」。自知文字和影像是完全不同的系統,林俊頴與朱天文初作紀錄片功課,除了遍覽《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舊作,也看盡當時院線放映的紀錄片,如《RBG:不恐龍大法官》(RBG,2018)、《赤手登峰》(Free Solo,2018)等。朱天文與侯孝賢合作電影三十載,深知小說與電影是兩回事,這回初涉紀錄片領域,更笑稱很心虛,「老覺得拍到的東西太少,當時我們在做紀錄片一個很大的阻礙是,覺得人家紀錄片真的很厲害,要蹲點,可是我們幾乎半年就把該訪問的訪完了。」

上下集素材共用,是一開始定下的策略。2018年10月10日開鏡,8月先搶拍大舅媽和行蹤無跡的耶穌會神父小舅舅,正式開鏡4天後即赴中國大陸南京、宿遷拍攝父親故地,再到北京參加父親的簡體書首發活動。返台後展開密集訪問,搶拍難得回台的作家劉大任、擔任金馬獎評審的華語電影學者白睿文(Michael Berry)等人,也曾赴桃園拜訪前《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桑品載。2019年3月底再訪日本東京胡蘭成墓,上集的拍攝即告一段落。

兩人原先忐忑的心情,終以一句「蹲點,我們蹲了一生」捋平。朱天文蹲了一生的父母,林俊頴蹲了40年的相知好友,雖然初期拍攝很快結束,但剩下的工作即是該如何整理素材。比起導演,林俊頴其實是以「編輯」的身分自居。

 

 

父母在我們的聲音裡復活

然而初剪完成,朱天文與剪接黃芝嘉陷入困境。作為傳主的父母缺席,使得上集的素材只剩下大量訪談,摻以些許家庭場景,難以撐起整部片。朱天文不得已,返家翻箱倒櫃,拿出過去從未打開的父母私人物件。每天在丹堤咖啡頁頁細讀父親的1949年來台日記,從小聽聞的「投筆從戎」四個字,也第一次在浩大的歷史背景下,如此鮮活地躍然紙上——

朱西甯響應孫立人招募知識青年,棄學從軍,在上海等船來台,不想一等就是20來天。直叫人等到老,等到心志潰散,消弭了滿腔熱情與雄心壯志,荒謬又悲慘,讓朱天文不覺感嘆,「光是一個『上海等船』就可以拍一部電影。」

她再讀當年父母魚雁往返的「非情書」,夜夜與齊聚一堂為貓打點滴的妹妹天心和天衣分享。製片林靜憶說:「為什麼不把這個拍下來呢?」於是她們循著原有的生活作息,不刻意擺拍,花了2個晚上讀日記,4個晚上讀非情書。直到這時,朱天文才體驗到自己的導演角色。她在白天揀選段落,晚上安排天心讀父親,天衣讀母親,再襯上此前拍攝的片段。原先是為了以聲音呈現父母的不在與不可拍,竟意外成了一種形式。「在我們的聲音裡,好像父母再次復活。」她說。

紀錄片就像農業時代的採集

朱天文生動地將紀錄片比作農業時代的採集,要非常安靜,非常有耐心。沒有預先劇本,只有採集路徑。路上會採到什麼,皆不可知。「我們就一路去東採西採,採回來看看材料不夠,再補,再去採。」她說。就像她們重返出生地黃埔新村,適逢高雄市長選舉前夕,便恰巧捕捉到了陸軍官校學生放假出來投票的難得景象。

 

 

「可是選擇題材真的好難。」朱天文也強調。已是文學堂奧中人的他們難免有盲點,因為早已「不在乎」文學,更關注「人怎麼走到今天」,於是一開始險令文學篇幅太少,直到被旁人點破,才終於恍然。

與此同時,說起高雄鳳山一帶「王生明路」和「一江街」的由來,談及孫立人練兵的紀錄片與當時美國人在台拍攝的新聞宣傳片,朱天文的眼底也是滿滿的光芒。當人一頭鑽進史料裡,便會發現人類歷史總是一再輪迴,還有什麼比看那些第一現場的時代紀錄更過癮?她直言幾度難以抵抗誘惑,在組織影片的過程中被那些影像拉跑。但最終還是決定割捨,全數剪掉,回歸到三個女兒讀信的結構,回歸到純粹跟著影片邏輯走,回歸到「從人來看這個時代」。

但或許也正因為胸中有歷史,不知不覺間,關於母親家庭光復前後的期盼與創痛,關於父親少年從軍的志氣與挫折,其實也早已鑿刻進了影格中,叫人能從他們的際遇裡,見證整個浩瀚時代的縮影。這是理想與悲劇的一代。

「父親一生作品這麼多,幾經遷徙,滿地珠璣,要用什麼串起來?就是用『願未央』的繩子。」這是朱天文為上集找到的採集路徑。她說,父親是始終盯著現實的人,一直寫到了最後一刻。寫作的容器因現實而改變,這個軌跡其實始終存在。為了讓拍攝團隊了解,她寫了一萬字的〈腳本與背景〉,詳述父親每個時期的重要作品、社會背景與生活環境。以父親的悲願為軸,大願未完,只盼後繼有人,作為子女的她們承繼父親的身教,繼續在這條路上尋找著。

她們是還在崗位上繼續寫作的人

比起上集的「蓋棺論定」,林俊頴說下集是完全不一樣的狀況。因爲朱家姊妹都還是在崗位上繼續寫作的人,他並未如天文詳列傳主的寫作歷程與轉變,而是在提出幾本標竿性著作——如天文的《世紀末的華麗》、《巫言》、《荒人手記》,天心的《擊壤歌》、《古都》、《漫遊者》——之後,當場整理出幾個重要的採集區塊。

 

 

林俊頴直說,每每聽見有人以封建標籤稱呼天文為侯孝賢的「御用」編劇時,他都會為之不服氣。在他看來,朱天文與侯孝賢之間如空谷回音般、耗時數年的對話往返,絕無法僅以一個簡單的「御用編劇」涵括。於是編劇與電影將是描繪朱天文必須著墨的面向。除此之外,朱家姊妹從小涉足的街貓關懷,以及朱天心對朱高正創立的中華社民黨的政治參與,同樣與她們的寫作密不可分。

40年的情誼讓林俊頴對朱家姊妹寫作之外的經歷所知甚熟。朱天文不止一次感嘆,還好當初把俊頴「拉下水」。她傳神地將紀錄者與傳主的對談比作鏡子反射,正因為是林俊頴,話問得深,她自然也答得深。而林俊頴也善用撇步,為了不讓天文尷尬,將訪問題綱交付製片,自己坐到一旁,也成功錄下天文的自然應答。同時,正因為林俊頴並非影像工作者,沒有特殊堅持,導演與傳主之間可能出現的剪接拉鋸也終究沒有發生。

為文字找到影像化的鑰匙

只是,下集的挑戰在於:「文字的長處是影像不可能去建立、取代或消化、轉化的。」林俊頴和朱天文都不喜歡摘錄小說文段的呈現手法,「熟知的讀者不需要看,不熟知的看前後沒有脈絡,也不知所以然。」他們只希望將紀錄片當作提示的開胃菜,若觀者有感,便能自己再去尋書品嚐大餐。

那麼,究竟該如何影像化這些靜態的寫作者?

如果要從影像來理解朱天心,那便是「走路」。從《擊壤歌》的中山北路,到《古都》的青田街、溫州街、淡水、大稻埕,朱天文曾為天心下過一個註解:「她是漫遊者。」走路本是林俊頴和朱天心日常重疊的一部分,作為多年的寶可夢抓寶好友,他們沿著書中路線遊走,一路相聊。天心的即席反應,成就了下集的精彩對答。林俊頴也說,好在有天心愛走路的生活習慣,讓下集找到了影像化的鑰匙。

 

 

不同於朱天心整天在外趴趴走,朱天文的日常是宅在家。她說:「我不是在家中就在咖啡館,不然就在咖啡館和家中的路途上。」那張寫就《巫言》、折映天光的方桌,便是她的一方宇宙。當初林俊頴寫下〈我所知道的辛亥路朱家〉作為下集索引,想盡辦法拍攝朱家裡裡外外,結果攝影師姚宏易(小姚)不僅捕捉到了去年夏天攀牆而生的九重葛,還從對面鄰居家拍到天心口中「天文好像在作法」的一刻。

林俊頴請小姚找出當初拍攝《刺客聶隱娘》(2015)考慮過使用的古董手持Bolex攝影機,底片影像配上林強的樂曲,登時創造出彷如魔法的瞬間。雖然朱天文直呼「弄神弄鬼」,笑言每次都很怕看這段,但震撼的美學營造,仍恰到好處地演繹了她的文字的神采。

侯式電影心法與影子兵團

侯導的技術班底撐起了兩部紀錄片,朱天文將他們稱作「影子兵團」,「完全讓你不會感覺到攝影機的存在。」團隊三四人,靜靜地來,悄悄地走,機子默默運轉,叫人渾然不覺,就像《願未央》開場一幕,實際是朱天文在向工作人員講解父母,不想卻已經開機。她笑說,有時候作家、天心丈夫謝材俊(唐諾)走過去看她們努力弄弄頭髮,畫個眉毛,都會說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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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導訓練出的這組團隊,讓作為傳主的朱家姊妹可以全然交付信任,但他們所給予的也絕不只是技術支持,事實上他們所時時恪守的紀錄片倫理,與侯導一路以來始終貫徹的電影理念兩相輝映,一脈相承。在《我記得》中,朱天文深刻闡述了與侯導的創作過程——

在彷彿具有生命的漫長討論中,兩人激盪無限可能。之後朱天文再將筆記與侯導繪於女兒作業簿上的「天書」,整理成供工作人員閱讀的施工藍圖,故而她說:「電影死於劇本作業」。但在拍攝當下,「電影再次復活。」侯導不畫分鏡,不看劇本,專注於現場的環境,營造他要的春風春水。侯導在意的是那些發生在框框外的事情。最終「電影死於底片」,侯導秉行著「剪接機上剪接」,不依分場,不看分鏡,不顧邏輯,全看素材。朱天文引策展人王派彰的形容,彷彿是將布掛到人身上的「立體剪裁」。

「侯導的東西對我們拍紀錄片是一個助力。」朱天文說。與侯導的長年默契,讓她在開展紀錄片工作時不會對闡釋的內容先作預設。她形容紀錄片其實也是「剪接機上剪接」。倘若是依循一般劇情片的思路,或許會讓她容易先作預想,安排大量擺拍,進而違反紀錄片的倫理,但恰恰是侯導這樣的拍攝心法,培養了小姚等人的工作模式,也在潛移默化中滋養了《願未央》與《我記得》如採集般的創作歷程。「最後會怎麼樣其實我們都不知道。」她說。

 

 

人一生只能實踐一種人生

一直要到紀錄片拍畢之後,朱天文才恍惚意識到,她所拍攝的《願未央》,其實是對父親的懺悔錄。同為小說家,作為父親的同業、同行、同道,朱天文說這是還父親一個公道。

年輕時朱家姊妹辦三三,奉的是西漢辭賦家揚雄的那句話,「詩賦小道,壯夫不為也。」以如今的語境理解,便是要做公共知識分子。懷著做天下事的抱負,她們與一眾好友在讀書會上論政經,談國際,僅將小說視作一門技藝,「非常看輕小說這門行當」。那時,比起父親朱西甯,作家胡蘭成其實對她們的影響更深。

她們在青壯年時曾對父親出言不遜,對他的小說實驗有些看輕,只道彼此路數不同,然而一直到了50、60歲,也約莫是父親希望上天再給他10年寫《華太平家傳》的年紀,朱天文才猛然發覺,「人一生只能實踐一種人生。」

她再引法國人類學家李維史陀的那句話,「我對技藝情有獨鍾⋯⋯因為它是人活在這個宇宙上立足的根本。」職人若能將一事遂行到底,便能知這裡頭自有其價值觀、人生觀與立世之基。就像以小說為志業的父親,始終肩負著開拓的意識與自覺,寫到生命最後一刻,何其不易。

朱天文直嘆她們年輕時說的都是「大話」,一藝之難,倘能專心致志,堅持做好,那都是一輩子的事情,也正是父親在以身踐行的事情,「這上頭比起來,我和天心就是個業餘,我們的量也不夠,我們對小說這門行當也實在太沒盡到本業和本分,某方面我們都分心了。」

然而朱天文也明白,當她們有了這層覺悟,事實上也是反叛了胡老師當年的教悔。可人生本就要不斷有新的擴展,她想胡老師該是高興看到她們有這樣的自我思省與批判。當然凡事皆有兩面,也正因為年輕時立志做公共知識分子,書讀得雜廣,讓她們較之同代人生出了一種「獨特性」,能為一家之言,寫別人所不及。「現在我們就是把小說寫好吧。」朱天文如是說道。

 

 

小說家拆毀他的生活之屋

林俊頴一再強調,《我記得》相當有優勢的一點是「傳主完全能自我表達」。她們能表述自己,解說自己,就像朱天文始終未歇的內省,也如朱天心在片中為自己下的那句動人註解,她說她想不出這世界上還有哪件事情比寫作更寬待她。她不與人為善、她脾氣火爆、她直言傷人,放諸現實世界,作為一個人她或許失敗,但這些「缺點」卻也令她在寫作世界裡自由馳騁。這樣的自我說明,終成就了《我記得》與其他職人紀錄片不同的地方。

朱天文將創作比作火力發電,寫作者的孤僻與不近人情燒得周遭寸草不生,第一個遭殃的往往是親人。可是,偏偏在這個幾匹孤狼強碰在一起的家,每個人又都活出了自己的生活軌道。

「桂花樹人家寫字」,這是林俊頴曾為下集發想的片名。有句話林俊頴覺得很能用來形容辛亥路朱家,那是作家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的話:「小說家拆毀他的生活之屋,為的是用那些磚塊建造他的生命(小說)之屋。」也如同朱天文某次在看初剪時脫口而出,「何以我們會把生活過成這個樣子?」她常笑說其實一開始拍攝時覺得這個房子太破落,「我們也有自尊心。」然而最後呈現出來的,還是她們在家最原始的樣子。

林俊頴相信文學與生活是彼此互文的,「也是因為她們過這樣的生活,才能夠寫出這樣的小說。」這是父母的身教為她們留下最多的——「過簡單的生活,獲最大的自由。」朱天文說,如此,她們便可以專心致志做文學的事。

辛亥路的老房住滿了老貓,都已經接進屋裡十幾年了。日復一日,朱天文的早晨從餵貓開始。終日穿著那款只在日本買得到的素色圍裙,她解釋是因為家裡貓太多,為了避免冬日頻繁換洗,必須找到長袖圍裙。也因為圍裙口袋多,讓她能在裡頭裝滿每隻貓的藥,擦的、餵的、注射筒的。穿著圍裙宅在家,朱天心稱她是「荒野女神醫」。

她們的生活看似簡單,卻也好生豐盈。

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還有一句話:「小說家的傳記拆掉了小說家所建起的,重建了小說家所拆掉的。」細細一想,這便是《願未央》與《我記得》所戮力做到的了。

 

張婉兒

政治大學傳播碩士學位學程畢業,現為編劇,台灣影評人協會會員,第五屆金馬亞洲電影觀察團成員,文章散見於《放映週報》、《釀電影》、《BIOS monthly》等。另有筆名Cari,個人網站:【尋影者CINE|CAR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