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是座修羅場:專訪《修行》導演錢翔、女主角陳湘琪
走入空間設計感十足的訪談地點BELLAVITA廣場,就看見一位身穿襯衫、閱讀哲學書籍的中年男子,他的身影低調,仿佛智者沉思,和嘈雜的環境呈現有趣的對比。
錢翔,或許大家對這個名字比較陌生,54歲才繳出人生第二部劇情長片,但在電影創作這條路上,他已累積數十年的經驗,不僅為《藍色大門》(2002)、《20 30 40》(2004)、《總舖師》(2013)等多部電影掌鏡,2014年更以首部劇情長片《迴光奏鳴曲》入選盧卡諾、釜山等國際影展,也獲得台北電影節最佳劇情長片殊榮,還把陳湘琪推上金馬影后寶座,去年再以新片《修行》入選釜山影展,也入圍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與改編劇本。
我們可以從這兩部長片瞥見他的作品基調:接近寫實地描繪角色之間的狀態。回顧創作源頭,不難理解其風格來由,「我們是野百合時代的人,那時候工運、農運風起雲湧,我就跟著井迎瑞、吳乙峰他們到處拍,拍報導攝影等等各式各樣的紀錄片。」
時代也在他的想法烙下痕跡,一路走來,想的不只是「我要對觀眾說什麼」,更多是身處洪流中被推著走,甚至產生了某種自覺,「更早一點的80年代是企圖突破,到了我們(90)這一代,好像所有東西都在崩壞跟成長,譬如我大學時碰到解嚴,以前背的三民主義都崩了,開始讀馬克思資本論等,算是某種理想還純真的年代,隨後政客和資本家進來,很快就沒了。」
不若某些創作者,錢翔談起創作總是退一步回答「為什麼要這樣做」,對於結果他談的不多,或許跟他在充滿人文薰陶的台北藝術大學執教有關,也或許是他從小培養閱讀習慣使然。看他受訪前在讀《蒙田隨筆全集》,探問是否喜歡哲學,他回:「我不是熱衷哲學,但到了某個年紀,會問的問題也只有大問題或經典問題。對我來說,持續的提問這件事,仿佛把自己擦拭一下、梳理一下,但很有可能根本沒有答案,哲學最好玩的莫過於此。」
持續探問卻未必有答案,大抵是《修行》給人的感受。飾演嚴太的陳湘琪在一段不堪的婚姻中來回踱步,不斷想找尋方法緩解自己的焦慮卻徒勞無功,觀影過程一直想著「為何一對夫妻可以走到這步田地?」,那個感受是冰冷的、無語的,卻令人思考著婚姻的本質。「電影對我們來講並非商品的價值,比較像哲學上或是人生上的提問,這是我們創作的目的。」錢翔這麼說道。
小說到影像之間:婚姻結構的反思
從首部劇情長片《迴光奏鳴曲》走到《修行》逾7年,為何隔了這麼長的時間,他很實際地表示:「我回學校教書去了,教學很容易讓時間破碎,每個孩子也必須花很多力氣在上面,準備長片這件事就被稀釋了。」稀釋不代表苟且,時間拉長反而準備更充分。事實上,想拍這部片醞釀已久,原因在於遇上王定國的短篇小說〈妖精〉。
〈妖精〉2014年刊登於中國時報的藝文副刊,他初見就愛不釋手,甚至產生共鳴:「王定國老師的小說實在太精采了,我幾乎可以看見他對那些細膩事物的感受力,正因如此讓我體認到這對夫妻好難過日子,好像我生命周遭的所有人,於是我想偷窺他們怎麼走下去,這是我拍《修行》最大的動力。」
不過〈妖精〉篇幅極短,只扣住太太接到電話到去療養院探望先生過去小三的歷程,怎麼擴充成長片?「定國老師開了頭,留在某個點上,剩下的你們回去想,但留下的餘韻是什麼?我想把問題再攤開,讓觀眾再去想一想。老實說,我多解釋了一道,但是(藉此攤開的)片中婚姻狀態才是真正痛的地方。」
目標是婚姻的框架,主視角自然從小說裡的兒子,轉移到了女主角嚴太。「我個人的感同身受會是在夫妻間的角色,作為兒子看自己的父母也就是父母而已,很難進入關係的本質。夫妻之間的重點不在血緣而是關係,關係是一種外在結構式的存在,不是本能的需要。」
言下之意,錢翔並不信任婚姻制度?「婚姻這件事很可怕你們不覺得嗎?簽了一張紙,要跟另一個人處一輩子,當然這中間有愛,但愛跟慾望慢慢消失以後,要承擔的東西沒有跟大家講清楚,後面才是最難的不是嗎?如果要離婚,過程多複雜,複雜的不是文書,而是承受整個社會的道德壓力,還有你對自我的失敗感,這些事怎麼會是這樣呢?」
也難怪,嚴太不斷想改變,無論是心靈上的進修,或是對丈夫有所掌控,她努力維持關係,盼望轉機,而丈夫呢?只想逃。「我覺得丈夫最有勇氣的是,在一個有潔癖的老婆家裡把啤酒瓶弄倒(笑),但那也是在他神智不清下才能做這件事,你去想這有多卑微,這就是夫妻間的生活。」
不過,不信任婚姻的錢翔,卻遇上了相信婚姻存有某種美好狀態的女主角陳湘琪,兩人在籌備期便對角色內在的結構與邏輯進行溝通,甚至是帶著不一樣的價值觀進入拍攝現場——也就像是觀眾所看到的,依舊相信婚姻,都在履行契約的嚴太與丈夫。
導演與演員:熟悉的感覺最對味
《修行》找來錢翔熟悉的北藝大同事和校友做為主要班底,包括演員陳湘琪、陳以文,剪接師滕兆鏘、配樂侯志堅等人,對他來說,找熟悉的人就不用重新適應對方的做事方式,可以直接開始,「剪接師滕兆鏘很厲害啊,完全沒跟他說什麼,他就照他的狀態和方式去剪,剪完以後我再順著他的版改一次回給他,來回幾次就出來了。」
技術方面的合作或許較無涉價值觀,但如果今天導演跟演員對婚姻有不同看法,該怎麼合作?「湘琪相信婚姻的某種美好狀態,我完全不相信,那我們來撞一下,看你怎麼詮釋,你在這個角色裡相信婚姻,那你就持續相信,會有什麼結果?活的不開心嘛,狀態就出現了。如果我強迫她要演在婚姻裡很痛苦的樣子,其實演不出來,反倒是因為她相信婚姻,所以這件事(婚姻中的痛苦)就會發生,蒙太奇就產生了。」
兩人在開拍半年前重新梳理劇本,談起這個差異價值觀下的溝通過程,陳湘琪說:「導演一定會對角色有他的想像,當這個想像跟我所理解的不同,或者是有所疑問,這是我必須去疏通的部分,過完所有疑問之後,我就讓自己在當下(拍攝現場)發生,所以我很接受自己每個狀況。再來,導演會開放討論,我理解導演想做什麼,那在他想做的東西底下,我有可能再推到哪?又,有哪些部分是不需要的?我覺得就是一直在整理。」她也自我調侃:「有時講的其實也是廢話,可是我有一種自由度是可以隨便亂講,這很重要。」
無話不說,建立於高度信任,陳湘琪再度接演錢翔電影也是這個原因,「《迴光奏鳴曲》跟導演不算熟,但經過那次合作,知道雙方在創作的觀念和態度上是一致的,可以充分溝通。錢翔是個願意接納演員或是各組人員不同意見的導演,對我來說,這樣的創作是活的,活的東西我就會想做。」對於參與過楊德昌、蔡明亮等重量級導演作品的她,表演不只是表演,「我很喜歡表演,但更喜歡創作,只是說在創作的領域裡面,我擔任的是個演員。」
為什麼找陳以文演丈夫的角色?錢翔說:「所有人都找陳以文演有點兇、會發脾氣的那種角色,但你不覺得他的表情內斂下來以後,那個力量很迷人嗎?而且,他是一個思考很深的人,會跟你討論角色內在怎麼發展、此刻心裡在想什麼、過去發生什麼事、未來會怎麼做。他們(陳以文、陳湘琪)都是這樣子的演員。」
錢翔語氣堅定了起來,「台灣從新電影以降,訓練出一代代演員,湘琪、以文,他們身上有極強的能量,他們的等級已經不是在『演戲』,不是給腳本背誦演出,他們是artist(藝術家)。我每次在攝影機前都覺得很感激,我是第一個被震撼的人。」演員的強大也讓錢翔反思,「你要養這麼大的佛,就要有那麼大的廟,你不能請大佛塞到土地公廟裡頭,那何必找他們?」這番體悟讓他調整現場拍攝方式,來去因應強大的表演能量。
電影作為集體創作:有機的拍攝方式
每個創作者都有獨特的創作方式,例如鍾孟宏就不讓演員隨意更動寫好的台詞,但錢翔正好相反。「我們都是老電影流程訓練來的,很清楚做分鏡、拉schedule,一步一步地拍完,但我們更想做的是,現場大家都有各自想法,我們就讓它順著前進。如果走不到就算了,如果走到了,往下走會是什麼?」
這樣彼此激盪並探索未知的拍攝方式,聽來很玄,陳湘琪舉了抱樹那場戲解釋,「那場戲,導演只有一個指令,就是不要再哭了,我的確也執行了這個指令哦!我的角色也告訴我『夠了,我也不想再哭了,不要再為這個男人哭成這樣』,我也有執行,我並沒有違背導演要的,可是你禁止的了眼淚,但禁止不了你的身體、你的情緒,所以才會讓另一種狀態出現。」嚴太抱樹時,眼淚沒有流,鼻涕卻傾洩而出,隨後一陣癱軟跌在地上,需要樊光耀飾演的靈修老師攙扶。
為了給予演員最大自由發揮的空間,身兼導演與攝影師的錢翔得隨之因應。「對我們演員來說,是依本能和衝動給出表演,那他也必須馬上去捕捉那個當下,在大方向下填滿細節,所以我覺得他很辛苦。」陳湘琪如此說道。
因此,《修行》除了開頭和結尾,所有的攝影都是手持,錢翔這麼說:「手持攝影機的時候,你是全身心投入,你的肢體、你隨著演員的動或不動,這些是很生理的反應,不那麼setting,我還滿喜歡這種方式。而且看到那麼精采的演員,你會很想互動,我的互動從鏡頭而來,這是很重要的現場感受,因為他們夠精彩,你會想凝視,你會想去看。」
手持攝影的自由度也讓現場充滿可能,「我們會有一些設計,但我到現場會問,你們覺得這場會走到哪,比如說要抱樹,你(陳湘琪)自己決定要抱哪棵樹,她走,我們跟,在這當下就幾乎是嚴太這個角色的選擇,這就會反應到某種真實。」另一個例子是嚴太急著找丈夫那場,「她衝進以文的辦公室找不到人,衝衝衝,又衝進了廁所,廁所等同丈夫躲避的地方,劇本沒有寫要跑進廁所,這時候要不要拍?要拍啊!跟著走,事情就會在裡面發生。」
如此有機的情況下,讓一切充滿不確定性,這是錢翔口中的樂趣,也是豪賭,「我們大概都有掌控電影完成的能力,但是這種實驗反而在《修行》裡找到一股動力,我們在賭,就是把我們各自的本職學能壓在這,在現場撞撞看,看會發生什麼事情。」
錢翔是攝影師出身,還拍過化妝品廣告,很清楚什麼是money shot,什麼會讓畫面好看。但為了寫實,他選擇拿掉,「如果(攝影機)擺下來是好看的,我會往旁邊移一點,我要的是有感覺但不是set好的東西。」對他來說,鬆開設定,電影會長出自己的生命。
錢翔的電影哲學:我要給的不是救贖
不僅拍攝方式有了新的嘗試,《修行》相較《迴光奏鳴曲》也更簡潔。收尾一場經典的撞門戲,讓《迴光奏鳴曲》在觀眾心中掀起一陣漣漪,也暗示一種出走或宣洩的可能,但《修行》壓根沒要給觀眾任何的救贖。
「誰要給你們救贖啦!沒有。如果7年前講這個議題,我身邊可能還沒那麼多人離婚,50幾歲的男人有一波離婚潮,被稱作『56歲的災難線』,在他還有體力的殘存歲月時,他會做一些改變,這個很好玩,這就是動物性的部分。」
看完《修行》可能會對陳以文飾演的丈夫不太諒解,但對於錢翔來說,一切再自然不過,只是很少人願意正視,「人性有好的、理性的一面,但也混合了巨大的動物性做調和,這就是我們的人生。動物性是隱而不宣的,牽扯到動物性的問題我們都不談,那不只是性的慾望,性的部分《迴光奏鳴曲》談完了,這次談得更裡面一點。」
不只是丈夫,嚴太在婚姻裡也不快樂,參與身心靈課程是另一種尋找慰藉的過程。錢翔和陳湘琪實際上靈修課田調時,發現一屋子大概有20多個中年婦女,大概有3分之2痛哭流涕,「你無法想像,上這課程對他們那麼重要,他們要找一個可以支撐住的東西,好辛苦喔!你不覺得嗎?或許有人在裡面得到快樂,但《修行》女主角沒有,沒有替自己找到一個出口或藉口。」
男的放飛自我,女的壓抑無比,沒有救贖的情況下,《修行》不願意放過觀眾,但錢翔此舉有其用意,「看完悲劇的兩個心情,一個是疼惜角色,一個是反思自己。大概每個人都在思考一些哲學問題吧!我為什麼要在這個結構下活著?我被告知的美好生活是什麼?我有沒有其他方式產生更好的人生?」
這個不適感除了劇情上的安排以外,還延伸到了表現手法。問及片中動物意象,他說:「我拍的時候,沒有想過要類比動物和角色之間的關係。我們的慣性都是用文字解釋影像,但是影像可以累積並直接給予情緒。蒙太奇有很多好玩的東西,一開始是並置,隨後拼貼產生新的意象,但到下個階段,你放在一起會有一個很怪異的感受,那個感受才是我想要的。」「這個畫面代表著這個,那個畫面代表著那個,這件事我做過了,不太感興趣,它(《修行》裡面做的)不是拼貼而是混在一起。」
片中不斷出現的缽的敲打聲就是例子之一,「你的心情持續在那裡起不來、放不下,大概就是抓那個fu」,錢翔繼續舉例:「比如說好萊塢電影的主角都是從左向右走,但片中陳湘琪多是從右向左走,就是不安,就是有種逆向的感覺,這個就很有意思,文字解釋不出來,但它就直接傳達給你,因為他against(反)你的生理狀態,《修行》剪接的組合跟聲音的配合也是這樣。我們試著在捏這些,看能不能創造出不一樣的語彙。」
折磨觀眾不是他的用意,回過頭來錢翔還是希望觀眾能刺激觀眾思考:「你看完電影以後會有一個『哼』(五味雜陳的情緒),就是這種鏡像,可能會連結到自己,沒有action(行動),也可能會有反省,會去想跟你的生活最接近的那一剎那是什麼。那就是純粹的、情緒的,我覺得是電影這個媒介可以做到的事情。」
結語
與錢翔暢聊近一個半小時,絕大多數談的都是創作想法,片子完成總要面對觀眾,他會好奇觀眾怎麼看待自己的作品嗎?「沒有想那麼多欸,我只想一件事,這大概是好多人的問題,就是或許誰看完了,會勇敢做些決定吧!」
他深知《修行》不是容易的電影,更不可能是大眾取向,如果看完覺得不舒服,代表它牴觸了自己的舒適圈,「如果沒辦法跳出你的框,你只會感到不爽,也許這也是好事。至於大眾要怎麼看?我就不知道了。」
但如此回答,不代表他和大眾為敵,話鋒一轉,難免有些感嘆,「《迴光》比較容易(指觀眾的接受度),還不太敢這麼拍,現在就不太管了,總會有人看到啊!看不到就算了,市面上影像這麼多,多元但單薄的狀態,沒有流量,很多作品只會在鄉間小路或曠野裡頭被看到,而且會消失得很快,你會發現有很多在做真正嚴肅思考的,不管什麼文本,都會快速流失。」
他對台灣電影的多元性感到憂心,「很多流暢作品大家看了很感動,這個市場需要這些電影,但市場也需要一些讓電影不一樣的走法。有侯導(侯孝賢)、蔡導(蔡明亮)在你會覺得很好啊!拍電影太貴了,顯然在這市場上某些電影就會被淘汰,因此出不了更難、更需要靜下來看的電影。」
《修行》是需要拋開既定想法、靜下來看的作品,錢翔也不是獨善其身的學院派理論家,對於創作還是保有使命感,「我們要想辦法的是cost down(降低成本),或找尋其他可能性,這種片子還是有人要做。」《修行》之後呢?下一部片是否有想法了?「還不知道。下一部片談的還是人的存在的問題吧!我們幹嘛存在這裡,我們以何種方式或姿態存在,在這個階段裡,我們有沒有更舒適或是其他的可能性存在,我的電影始終都是問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