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語文&影史(暈眩篇):兼談費里尼「小牛們」、「加比莉亞之夜們」、「鬼們迷茱麗葉」、「小丑們」、雷奈《喧嘩的寂寞》「心們」(一)
§《仕女圖》與《畫中人》
2020年在同一本雜誌看到兩部電影的評介文章。沒細讀文章,兩片片名卻讓我暈眩:一是紐西蘭女導演珍・康萍(Jane Campion)的英語片《The Portrait of a Lady》;一是法國男導演夏勒・德・墨(Charles de Meaux)法國/中國2016年出品的《The Lady in the Portrait》。
「人的畫像」跟「畫中人」當然不一樣。就像「我的巴黎」(有別於「你的巴黎」,各人體認不同)跟「巴黎的我」(讓人想到「紐約的我」因地而異)給人的想像的空間未必一致。
我忘了珍・康萍這部電影在台灣上映時的譯名,貧窮男說是《伴我一世情》,鄭秉泓說後來還有《璀璨年代》的譯題。在我年幼,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的文學原著,我從牯嶺街舊書攤看過更早的譯名,那是張愛玲身處香港的1950年代,譯成《仕女圖》。或許是張愛玲、宋淇(林以亮)、喬志高那個年代的人,也可能是香港譯壇講究中文標題的典雅,亨利・詹姆斯的其他著作有了《碧廬寃孽》、《奉使記》這樣的譯名。提起牯嶺街,不免想起楊德昌1989到1991年拍攝《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故事背景的1960年牯嶺街舊書攤早已面目全非,只好在其他縣市的鄉野空地搭景重建/重現昔日風貌。
有些朋友納悶,從臉書到平面紙本雜誌,這位藝術家明明署名「平瓊男」,我為什麼搞怪叫他為「貧窮男」呢?借用雷奈(Alain Resnais)電影《好戲還在後頭》的法文原題《Vous navez encore rien vu》(意思是「您沒看到的還有更多更多」),在我幼年,最先是從報紙上的漫畫專欄見識到這位藝術家的大名與才華的,當時他就以「貧窮男」享譽。
至於法國導演德・墨的《畫中人》(編註:中國海報片名是《畫框裡的女人》),我沒見識過,只知道是范冰冰主演的。
上為珍・康萍《仕女圖》(The Portrait of a Lady)的女主角 妮可・基嫚(Nicole Kidman);下為《畫中人》的女主角范冰冰(圖/取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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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inger Not the Song
片名讓我頭昏也讓我眼睛一亮的是《The Singer Not the Song》,把動詞「sing」的兩種名詞「singer」(唱的人)與「song」(歌)擠在同一個標題裡對比,多好玩哪!明明是西部片,1961年出品,竟然由英國男演員狄・鮑嘉(Dirk Bogarde)與法國女演員梅琳・狄夢嬌( Mylène Demongeot)主演,背景在墨西哥,比起「西部片就是美國人在美國演的」成規,這部電影簡直是多重「exotic」(異國情調)!台灣上演的譯名是《昆城血淚》。
§柏格曼《哭泣與耳語》四位女主角四重奏
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對待2020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百年電影的特刊封底劇照,比起2018年的柏格曼(Ingmar Bergman)電影回顧的封底劇照,天壤之別,堪稱勇於改善,一大躍進。特刊的形狀是左右很短、上下很長的長方形,2018年的封底是柏格曼《哭泣與耳語》(Viskningar och rop)裡難得一回四位女主角同框的畫面,意義重大,卻被美術編輯粗暴地砍去最左邊的英格麗杜林(Ingrid Thulin)!我以往在各處寫稿並提供重要、珍貴劇照也會遇到媒體刊出時裁去這邊、截掉那邊的挫折,甚至因而造成跟我的「圖片說明文字」不盡相符的尷尬,當時會暗暗抱怨美編只顧視覺考量,不尊重電影藝術。現今知道美編們未必都是影迷,應該由對電影內行的文字編輯把關才對。《哭泣與耳語》裡的四位女主角相當各吹各的調,貌合神離、勾心鬥角得讓人歎為觀止,卻又好似柏格曼掌舵的四重奏,這個四人同框的鏡頭,既有盡在不言中的深意,又流露出四位優秀女演員演技大競賽的才華。四重奏?不是我的創意,而是英國有評論家認為法國電影大師雷奈的英語電影《天意》(Providence)裡的四位主角恰似四重奏(還指出誰司/誰是哪一種樂器),我只不過移花接木。
柏格曼《哭泣與耳語》中,四位女主角同框的珍貴鏡頭,左為英格麗・杜林(圖/取自金馬影展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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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喜的是,費里尼百年電影的特刊封底劇照,就非常懂得尊重原貌把《八又二分之一》(Otto e mezzo)的寬銀幕構圖照單全收,轉90度在封底滿版刊出。但願台灣各影展、電影節今後也能穩住這種品質管控。
§費里尼《月亮的聲音》與奧黛麗・赫本《黃昏之戀》
1990年的《月亮的聲音》(La voce della luna)是費里尼最後一部電影。多少年來,我一直以為費里尼沒想到會是自己電影生涯的最終章,他哪裡會想到突然中風呢?可是2020年8月我不免起疑。且看名叫內司特雷的男人去理髮,稱讚女理髮師瑪莉莎,瑪莉莎哀歎自己沒人愛,內司特雷趕緊向她求婚。婚禮喜宴,小喇叭演奏曲〈Fascination〉是新娘的最愛。這讓我大吃一驚。美國導演比利・懷德(Billy Wilder)1957年電影《黃昏之戀》(Love in the Afternoon)裡網羅了當代法國好幾首優美動聽歌曲:夏勒・特海內(Charles Trenet)的〈L'âme des poètes〉(詩人們的靈魂)又名〈Longtemps〉(很久);昂希・貝提(Henri Betti)與昂德黑・歐每(André Hornez)的〈C'est si bon〉(這真好);馬歇提(F. D. Marchetti)與莫希斯・德・菲侯迪(Maurice de Féraudy)的〈Fascination〉。〈Fascination〉不但是《黃昏之戀》中讓奧黛麗・赫本如痴如醉、意亂情迷的誘因,而且也是整部電影頻頻放送的主旋律。沒想到三十多年後,費里尼的《月亮的聲音》也出現了演奏曲!
羅馬對於奧黛麗・赫本無比重要,是1953年威廉・惠勒(William Wyler)導演的《羅馬假期》(Roman Holiday)讓她一鳴驚人,大紅大紫,從此成為超級巨星;羅馬也讓費里尼的電影生涯永遠在此,不願去人生地不熟的異域拍片。奧黛麗・赫本跟費里尼都心繫羅馬,沒想到費里尼的最後一部電影方才牽扯到奧黛麗・赫本的舊作,更沒想到巨星與大師都在1993年殞落,奧黛麗・赫本先走一步,竟在費里尼生日那天(1月20日)辭世!
《黃昏之戀》劇照(圖/取自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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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種結局?或開放式結尾?
《月亮的聲音》後段近尾聲,月亮被捕、遭捆綁、受質疑、遇槍擊。但收場是男主角夜裡走經田野,漫步月色下,月亮變臉幻化成男主角單戀的女孩的容顏。恰似楊德昌電影《恐怖份子》兩種結局(丈夫殺了妻子的情郎?或是妻子與情郎依然健在,反而是丈夫自殺濺血?)。又好像雷奈1961年的《去年在馬倫巴》(L'Année dernière à Marienbad)結局是男主角X與女主角A双双私奔,但又宛如從來就沒有走出那個封閉的空間,就像費里尼的月亮依然遠在天空,沒有真正被捕,沒有真正遇害。
《去年在馬倫巴》裡的男女主角末了有沒有真正離開那個空間(旅館大廳、房間、花園)?說「有」,是觀眾憑著以往看電影的經驗,凡是電影為情節起/啟了個頭,電影沒有完全映現的,觀眾會自行補齊,幫電影完成。說「沒有」,是《去年在馬倫巴》就在電影中三番兩次提醒、省思、甚至質疑事實未必如此。這使得男女主角有沒有真正離開,就不是那麼肯定了。
§費里尼與雷奈都認為電影是由觀眾參與共同完成的?
費里尼1952年電影《白酋長》(Lo sceicco bianco)的女孩汪達崇拜扮演白酋長的男影星,去到電影公司。劇組女公關提問,倘若晚上白酋長問起,妳會怎麼回答?不料,汪達認真回應的字句,竟被女公關現炒現賣,立刻搜刮去提供導演使用,好一個「電影其實是導演跟觀眾共同完成」的驚世見解!
「電影是由觀眾跟導演共同完成的」?雷奈與費里尼有志一同,但意涵迥異。雷奈的《去年在馬倫巴》與《穆里愛》(Muriel, ou le temps d'un retour)是從解讀電影看過去:導演留白,觀眾補白;導演虛晃一招,觀眾上當,以為天下電影(敘事、結局)都一樣,其實不然。費里尼的《白酋長》是從拍攝電影看過來,導演未必萬能,有賴觀眾集思廣義,甚至有些靈感從觀眾而來。
《白酋長》劇照(圖/取自金馬影展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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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里尼的《白酋長》與楊德昌都洞見兩種選擇兩頭落空
《白酋長》的收場是汪達回到未婚夫身邊,告白傾訴:「你才是我的白酋長。」白酋長由銀幕偶像轉移現實生活裡無趣的未婚夫,所以費里尼這部電影有兩位「白酋長」,銀幕上的大眾情人但虛有其表,現實裡的未婚夫令人乏味但或許樸實可靠。雷奈1959年的《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則有兩個「廣島」,一是地名,一是女主角(法國女演員)為她露水情緣的日本男人取的名字,一人與一地共用「廣島」。楊德昌的《恐怖份子》,依香港電影學者羅維明的解讀,「人人都是恐怖份子」!
《白酋長》的收場,汪達倦鳥歸巢,不經一事,不長一智,終於看清楚了男影星的真面目,她雖然保住了「貞節」與婚姻,可是想想未婚夫的偽善、無趣、男性沙文,比起男影星的風流花心、不學無術,都不可喜,恰似楊德昌電影《青梅竹馬》省思的台灣與美國都不可取,兩頭落空!
§有與無
英語,不像法語的發音規則嚴謹,譬如,英文的字母「U」,在Uber的U讀作「無」,在U-bike的U卻唸成「有」。無與有,相去千里。
不免想起,雷奈認為,在沒有演員(譬如《去年在馬倫巴》開場的一些鏡頭、鏡子、吊燈、迷宮般一道又一道的門、走道長廊),甚至於沒有畫面(譬如《穆里愛》的開場畫面前與收場畫面後),聲音也能推展劇情。費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中,身為導演的男主角貴斗(Guido),夜裡帶試鏡的女孩Claudia去溫泉。彼此一番對話,女孩挫折,認為貴斗將要開拍的新片並沒有她這個角色。貴斗滿懷歉意,加碼招供根本就沒有這部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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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學者羅維明認為雷奈電影《穆里愛》裡的年輕男孩貝納(上左圖)是老男阿勒風斯(上右圖)的過去,阿勒風斯是貝納的未來。這,也可以用在費里尼費里尼電影《小牛》裡的青年莫拉斗(下圖左)與鐵道員男童((下圖右)間(圖/李幼鸚鵡鵪鶉小白文鳥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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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偽男男戀?真双重「自我」
1953年的《小牛》(I vitelloni)中,佛朗勾・英戴藍基(Franco Interlenghi)扮演的男孩莫拉斗(Moraldo)是年輕費里尼的化身,他跟鐵道員男孩(Guido Marturi飾演)的惺惺相惜讓我困惑了好幾年,就像以往我以為費里尼《愛情神話》(Fellini Satyricon)裡的恩可皮與阿休多,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的Honey(林鴻銘飾演)與小四(張震飾演)都是男男戀,後來才體認到是同一個人的兩個自我。借用羅維明解讀雷奈《穆里愛》認為年輕男孩貝納是老男人阿勒風斯的過去,阿勒風斯是貝納的未來,且讓我移花接木,有樣學樣,費里尼《小牛》裡的男童貴斗可以是莫拉斗的過去,莫拉斗可能是貴斗的未來。甚至往後《八又二分之一》裡那位導演就名叫貴斗。
§雷奈與費里尼都妙用道具
《穆里愛》中,有一回大家聚餐。從來沒去過阿爾及利亞,不大可能跟阿拉伯人相處的阿勒風斯,居然信口開河鄙夷阿拉伯人,惹惱了在阿爾及利亞當兵時凌虐阿拉伯女孩穆里愛的貝纳,兩造唇槍舌戰,激烈衝突。阿勒風斯一邊喝酒一邊回嗆。貝纳原本手握一筆,怒氣沖沖,匆匆走人。佛杭蘇娃紫坐在原位,叫住了貝纳,把貝纳留在桌上的筆扔給了貝纳。雷奈把道具(這枝筆)運用得出神入化,既側寫貝纳氣得只顧離席,憤得忘了帶走這筆,又讓情節不僅是理念與台詞,不僅是表情與動作,而是讓人物真正融入那個場景,真正生活在那個情境。
《八又二分之一》也懂得妙用道具。同樣是眼鏡,妻子戴近視眼鏡是為了閱讀書報看得更清楚,丈夫戴墨鏡卻是心術不正,不讓人家看清楚他的表情。我以前驚歎費里尼的高招,總納悶為什麼別人沒注意這點。近期發現費里尼以往一些電影就玩過這招(戴上墨鏡)了,是我太孤陋寡聞。
神來之筆的道具功能:雷奈《穆里愛》中,貝納手上的筆(左圖);費里尼《八又二分之一》中,妻子的近視眼鏡與丈夫的墨鏡(右下圖)(圖/李幼鸚鵡鵪鶉小白文鳥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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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名中的複數名詞知多少:小牛們、夜們、鬼們、小丑們、心們
《小牛》以往無緣在台灣作商業性的發行。《劇場》雜誌率先介紹費里尼電影時的譯名是《流浪漢》。這個譯名我不贊同,與內容不符。十多年前電影學者王派彰策展費里尼電影回顧展時,我苦苦哀求、狠狠堅持他採用《I vitelloni》的義大利文原題的意涵「小牛」,因為連法國、英國、美國都沿用義大利原名而沒有另譯法文、英文。關於這個中文譯名,我掙扎很久,人家義大利文只有一個字,前面的「I」是冠詞。我認為中文片名最好也只用一字。我在「犢」與「小牛」間難以取捨。「犢」字在日常會話裡太冷僻,除了「初生之犢」與「舐犢情深」少數成語,平日幾乎罕用。無論「犢」或「小牛」,都沒有100%地盡得義大利文神韻。
問題出在有些外語名詞明明複數,譯成中文不標示複數固然不妥,字尾加個「們」字又不順口。
作家Ms.黃麗群近期一篇絕妙好文故佈疑陣,先不明言要描述的對象是何人啥物,姑且稱為「那個」,遇上複數就諧趣喚作「那個們」,末了真相大白,「那個」是貓,「那個們」就成了「貓兒們」。我當然知道《I vitelloni》義大利原題是複數,我也曉得譯成「群犢」比「小牛們」高明。但⋯⋯無論群貓、群牛、牛群、貓群,通常數量很多,反而誤導觀眾。
《小牛》日版DVD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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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難為的是,費里尼從《小牛》、《加比莉亞之夜》(Le notti di Cabiria) 的「夜」、《鬼迷茱麗葉》(Giulietta degli spiriti)的「鬼」、《小丑》(I clowns)的「小丑」、《女人城》(La città delle donne)的「女人」與雷奈的《喧嘩的寂寞》(Coeurs,法文原題意涵是「心」)的「心」都是複數。除了「女人城」的中文不標示「女人」是複數,台灣觀眾也能揣測是複數外,其餘各片對於不諳外語的人可能誤以為是單數,後果是把《小牛》裡的其中一人當成小牛而不知小牛不僅一位。《小牛》裡沒有任何小牛出現,自然是在比喻那幾位男孩,日本譯成《青春群像》是神來之筆。
雷奈顯然故意用《Coeurs》這個字,因為法文縱然在字形上是把單數名詞的字尾加個「S」成為複數,卻是單數與複數讀音完全相同,只有在前面加上冠詞或形容詞,後面接續動詞,藉著冠詞、形容詞、動詞因單數複數而讀音有別、字形有異,你我方知這個名詞(經由聽覺)是單數或是複數。當然你我也可以經由視覺直接看出這個字是單數或是複數。雷奈《喧嘩的寂寞》原題法文的《Coeurs》既無冠詞也不見形容詞或動詞,單由談話提到這個片名,你我是無法知道究竟是「(一顆)心」或是「群心」、「心兒們」的。這,正是雷奈在暗示或省思這個字,就像電影「聲音」與「畫面」的不一致(而衍生的辯證關係)。雷奈電影生涯最初三部劇情長片的片名,《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的「廣島」是日本地名、《去年在馬倫巴》的「馬倫巴」位在捷克(是一處溫泉區)、《穆里愛》的「穆里愛」是位外國女孩的名字,這些人名地名都不是法國語文,卻跟其他法文的字彙組合成法文片名,干擾了、鬆動了法語原本的發音規則,請問法語流利、一口標準法語的人要怎麼讀/講這些片名呢?
《廣島之戀》開場日本男人對法國女人說:「妳在廣島什麼都沒看到」(圖/編輯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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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奈《廣島之戀》對廣島的了解與廣島的讀音都不定於一尊
雷奈《廣島之戀》開場最先的一組對白是日本男人先說:「妳在廣島什麼都沒看到。」法國女人不以為然:「我在廣島全都看到了。」有很多年,我把這些挪用在性別與性偏好,認為你是男是女是同性戀是異性戀並非「絕對」而是「相對」的、是經由「比較」的;你是男是女是同性戀是異性戀不在於你「本身」,而在於「別人」對你的「看法」、而在於「別人」的「觀點」。所以,《廣島之戀》裡的法國女人用法語發音規則把「廣島」講成「ㄧ ㄏㄡ ㄒㄧ ㄇㄚ」,日本男人用日本語說是「ㄏㄧ ㄌㄡ ㄒㄧ ㄇㄚ」。雷奈就是不要標準答案,不要任何語文的專斷與霸權,允許更多的各類可能性。
§世界盡頭的女人是單數?是複數?是兩部不同的電影!
法文的名詞,單數與複數讀音一樣,讓我翻船栽跟斗。雷奈《穆里愛》裡的女孩佛杭蘇娃紫初來港都,晚上經過一間電影院,玻璃櫥窗裡貼了《世界盡頭的女人》(La femme du bout du monde)的海報跟劇照,我把複數的「女人(們)」(femmes)當單數的「女人」,自以為挖到寶,追溯到實驗電影與紀錄片大人物讓・艾普司坦(Jean Epstein)1937 年的劇情片。我一頭熱,投稿《放映週報》。刊出幾個月後,回想這部我沒看過的電影,劇情概要明明只有「一個」女人,為什麼從雷奈《穆里愛》擷取的電影院櫥窗上的海報片名卻是多個女人(複數形的femmes)呢?再仔細打量海報周邊的那些黑白劇照,活像我幼年台灣上映的世界夜總會、奇蠻世界那類題材的光景(大多義大利出品,算是紀錄片吧!)。我不免萬分驚駭,在此謹向《放映週報》的讀者與主編謝佳錦道歉。多虧謝佳錦把關,《穆里愛》裡在床上閱讀沙特著作《通往自由之路》的女孩是佛杭蘇娃紫,而不是我誤判的Marie-Do。
楊德昌《一一》背後牆上照片,紅衣的是奧黛麗・赫本(圖/李幼鸚鵡鵪鶉小白文鳥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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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與《一一》裡的奧黛麗・赫本照片
也因而,由此可見雷奈與高達作風大不同。高達電影中,畫面映現的別人電影海報,或是口頭對白談到的片名,十之八九是高達推崇的。雷奈電影中,會出現當時當地場景中的平凡電影海報或看報(這是「外在客觀寫實」),也有雷奈深愛的電影或電影人(譬如《去年在馬倫巴》與《穆里愛》都放置了希區考克的人形立牌,這是雷奈自身的「內在主觀/心理寫實」)。費里尼電影裡的別人電影海報,那些電影的藝術水平也良莠不齊,並非只挑好的。楊德昌在這方面也傾向雷奈與費里尼,《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有楊德昌喜歡的超級巨星奧黛麗・赫本的照片,有奧黛麗・赫本主演的《戰爭與和平》、華倫・比提(Warren Beatty)主演的《天涯何處無芳草》(Splendor in the Grass)這類評價很好的電影(的劇照),也有為了標示那個年代(1960)而映現的好萊塢拙劣電影(的海報)。楊德昌的《一一》奧黛麗・赫本的彩色照片貼在洋洋家裡的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