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王的圓桌武士以及普林斯頓的秋天 (下) --- 侯麥《佩瑟瓦爾》與布列松《武士蘭斯洛》
隨著第二波疫情的再度攀升,紐約州長預告可能第二次封城。這兩天又開始聽到此起彼落的救護車嗚嗚嗚的鳴笛聲,想必送醫急救的嚴重病患多起來了。雖然疫苗已經開始分發施打,但大約是緩不濟急的狀況。
我其實蠻害怕再來一次封城的。好不容易回復的一點正常生活又要失去,那種令人窒息的隔離感很不好過。
在台灣大概很難想像這種封城隔離的感覺。
那是一種在情感上集體的冷漠、無聊,輕微的恐懼不安,以及焦躁。英文有一個字,acedia,用來形容這樣的情緒。但那是一個在中古世紀之後就慢慢被拋棄不再使用的字。因為它描述的是那時代閉關修道的修士獨有的情緒,在中古世紀之後就很少有人感受到,因此也就消失不見。直到現在,才又再度被人提起。
我一直在想,在這瘟疫時期,能讓人想看的電影是什麼?大概沒有人想冒著被感染的危險到電影院去看災難片吧?一向被視為集體逃避現實(escapism) 的歌舞片(musical),於現今似乎也失去了號召力。遇到這兩部電影,我覺得倒是很適合目前的情境。剛好他們的時代背景,也都是中古世紀。
看電影前,我通常不想知道這部電影在講什麼。片名、導演或演員,就夠了。但在看布列松的《武士蘭斯洛》Lancelot du Luc (1974) 之前,我決定先了解一下亞瑟王與圓桌武士的故事。(這些故事都很短而且類似傳奇,還蠻有趣易讀的,很快就可以讀完。) 其實也因為看完《佩瑟瓦爾》後,我想要對這些故事有個全面概括的了解,所以在網路上搜尋了一下。
後來我發現這個做法是對的,因為布列松認為這是家喻戶曉的故事,所以他直接切入,在故事方面就不做過多的解釋與描述。這就好像我們提到武俠,大家都會有一個基本概念,很多事情不需多作解釋一樣。
影片的開頭就是血腥場面。兩個武士拿劍對砍,動作有點緩慢。幾個武士騎馬穿過樹林,這個鏡頭會不斷重複,中間穿插砍殺,鮮血泉湧,從盔甲裡噴出來。武士的動作都有點刻意的緩慢。我立刻就被序幕的手法所吸引,直覺到這部電影會很與眾不同。
起初我的解讀比較偏向形式,這些刻意緩慢的動作,表示影片會比較風格化。(後來又讀到另一個說法,因為盔甲真的很重,每套20-25公斤,所以動作緩慢是貼近真實狀況的描寫。) 幾個簡單的鏡頭不斷重複,很快就建立了影片的基本語法:這會是一部極簡風格的影片。電影的一開頭就告訴你要怎麼看這部電影。
經過幾年徒勞無功的尋找聖杯之旅,許多武士戰死,天下第一武士蘭斯洛拖著疲憊挫折以及接近中年即將衰老的面容回來。蘭斯洛認為這個挫敗是上帝給他的懲罰,誰叫他跟王后桂妮薇荷Guinèvere暗通款曲。於是一回來立刻私會王后,希望王后能答應解除兩人互許的承諾。王后不同意,毅然指出,「眾人戰敗跟我們的感情有什麼關係?」,「把所有失敗的責任都歸咎於自己一點也不是什麼謙遜。...你要的不是聖杯,你要的是神。但神並不是你能帶回家的獎盃。」
亞瑟王的侄子莫德烈 Sir Mordred 發現他們兩人的秘密,一方面在亞瑟王面前挑撥離間,一方面打算暗殺蘭斯洛,取代他的地位。年輕俊美的高文Sir Gauvain 是前中年男子蘭斯洛的強烈對比。他不但年輕俊美,兩頰薄薄的五點半烙腮鬍就像他涉世未深的理想式忠貞。(不過他超帥,隨便他要怎樣天真都可以。)他在眾人面前替蘭斯洛分辯他的清白,還在亞瑟王面前駁斥莫德烈的狡詐抹黑。甚至最後蘭斯洛在戰爭中殺了他的兩個弟弟,他在死前還原諒蘭斯洛,並請求亞瑟王也盡棄前嫌,和蘭斯洛重新攜手上戰場。
回到蘭斯洛。好說歹說,他說不過王后,王后也實在是很美麗,所以兩人決定在競技大會那天,趁大家都不在時來一段姦情。莫德烈設好了陷阱要抓猴,桂妮薇荷已經在沐浴淨身,可是中年蘭斯洛拗不過良心,臨時決定放王后鴿子,穿戴盔甲,以不示人面目的無名騎士身分參賽。
這場競技大會的拍攝方式,應該是影史無雙。我還記得念研究所的時候,教電影美學的老師播放這段給我們看。鏡頭大部分帶到的,都不是兩個騎士的正面交鋒。我們看到馬匹健壯奔騰的腿,高揚的音樂吹奏,宣告競技開始,上升的旗幟,馬腿,看競技的觀眾,掉下馬背的騎士,重複。馬腿,吹奏音樂,旗幟,馬腿,觀眾,掉下馬背的騎士,重複。大概有將近六分鐘的競技場面,就是以這樣不斷重複的方式架構出來。從頭到尾沒有看到競技武士的頭部,除了觀眾以外,一張人臉也沒有。
我覺得導演用這樣的手法,不斷地在隔絕人的個體性。有很多鏡頭用在武士把鋼盔的面罩拉上關下,不厭其煩地一再重複。拉上面罩說話,說完了,各自把面罩關上。然後所有的武士都變成無法分辨誰是誰的冰冷鐵罐。
布列松經常使用畫外音來建構場景,使場景除了畫面看到的部分之外,能有整個環境的呈現。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片子裡武士們隨時都穿著盔甲,一旦移動,好像身上掛著無數鍋碗瓢盆似地,鏗鏗鏘鏘響個不停。不管做什麼,都會有這個聲音伴隨。有一點好笑。但看到了蘭斯洛跟桂妮薇荷訣別的那場戲 --- 桂妮薇荷已心死,決定回到亞瑟王身邊,中年蘭斯洛又換旗狂搖,說什麼要手刃亞瑟力挽美人。可惜一切都已太遲。旁邊走動的武士,鐵罐似的盔甲摩擦琅琅璫璫的景音,好像是誰在洗碗,一切都變得很庸俗。
愛情的最終響。
布列松喜歡用特寫鏡頭專注在身體的一部分。在1959年的《扒手》Pickpocket 他就特寫手部。描述從扒出錢包到藏匿到轉手,一場有如芭蕾舞蹈般流暢的手的運動。這樣的鏡頭,在《蘭斯洛》裡也再度出現。蘭斯洛要求分手不成,在桂妮薇荷旁邊坐下。一言不發,桂妮薇荷右手去拉他的手過來,左手往左移把手帕放到一邊的椅子上,回來的時候順便拉了一下衣角,然後把右手抓住的蘭斯洛的左手疊到自己移回來的左手上面。蘭斯洛遲疑了一秒,輕輕把手抽回。漂亮。
但導演的鏡頭有時候會給你看很奇怪的東西。我有點想不透。(但絕對不是抱怨。)比方說影片裡可以看到很大量武士穿著緊身褲的背面。前面有盔甲覆蓋,但背面沒有,所以景色就很特別。(咦?) 緊身褲還有各式各樣的顏色。高文穿的是粉紅色,蘭斯洛是藍色,亞瑟王灰色和紫色,莫德烈暗紅色。這些顏色並非個人專屬,也就是其他人也可以穿幾個主角的顏色。還有綠色和黃色等等。(綠色好看!)所以我猜不出來,這些顏色是不是有意義的?既然鏡頭這麼常給我們看到?如果是有意義的,為什麼其他不相干的人也可以穿比方說跟亞瑟王一樣的顏色?(高文死了之後,也有別人穿起粉紅色。既然鏡頭只看得到臀部,真的很令人混亂耶!視力大考驗嗎?要立刻分辨出這是誰的臀部嗎?)
布列松另一個註冊商標是他喜歡用素人,這部片裡幾乎全都是素人。他說他喜歡找一些能夠表達角色靈魂的面孔,他把他的演員都叫做 “Model”。利用不斷的排演,把演員所有的情緒都消耗殆盡,最後讓演員在說台詞的時候,處於一種 “空” 的狀態。(以接受美學的說法,觀眾會在觀看的時候,把自己的情緒填進那個空位。)因此我在看的時候,也特別注意到了演員很不一樣的表演方法。幾乎像是在冷讀劇cold reading,但又有一些足夠的張力撐起角色。其中飾演王后的蘿拉Laura Duke Condominas的表演就非常具有說服力。
有趣的是,同樣都是不投入情緒的演法,《佩瑟瓦爾》和《武士蘭斯洛》卻展現了不同的表演面向,也形塑了兩個絕然獨特的影片風格和世界。
跟一般想像亞瑟王會有的榮光、鋪張、炫目完全不同,布列松砍掉了所有的魔幻以及傳奇的部分,只留下骨幹。他的風格簡練大膽、蒼白嚴峻,以完全不同的視覺元素,來呈現一個破敗、去神化的傳奇,解構亞瑟王與圓桌武士的故事。
這兩部電影看來跟普林斯頓的秋天完全不相關,但似乎又有某些關聯。以眾所周知的故事為基礎,兩位導演各自提出了南轅北轍的嶄新觀點,其創造力與藝術性都大大不同凡響。在這瘟疫漫延的時代,真實世界已經夠多刺激與危險,能夠走進一個充滿啟發與想像力的中古世紀電影世界,讓我感到平靜且重拾希望。我們永遠都會有電影。We’ll always have cinema.
經過這個莫名其妙的2020年,如果你有時也感到acedia,不妨去走走登山步道,在樹林裡散散步,然後找來這兩部電影看一看。你會體會我所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