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鋼琴之神?——談《為琴痴狂》電影裡外的辨識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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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03

如果你辨識不出來,執著於培育鋼琴之神的意義何在?

今年鹿特丹影展首映的《為琴痴狂》,是以色列導演伊泰塔爾(Itay TAL)的首部劇情長片,英文片名直譯為「鋼琴之神」(God of the Piano),講述出身猶太音樂世家的艾娜,產下失聰孩子後,不惜調包嬰兒、施以高壓教育,以延續音樂世家的名譽和獲得權威父親的認可。在這樣的外顯情節下,片商以「鋼琴女神瘋魔之路」、「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他是鋼琴之神」標語概括全片主旨與肌理,後續影迷朋友的書寫方向也持續定調在此,諸如以《鋼琴教師》中冷峻、歇斯底里的母親比擬,或抨擊虎媽的親子教育政策等等。

然而,觀眾散場時更直覺的困惑,可能其實是:被調包的孩子依丹,究竟是不是鋼琴天才?答案難以肯定,畢竟導演從頭到尾都沒有給出明確的證據。但這正是本片值得玩味的地方,伊泰塔爾透過電影的視聽語言、情節安排,在片中設下多道「聽」與「看」的考驗,質問或否定艾娜、家族親戚乃至權威父親的判斷能力;同時這些未被解答的考驗,也在挑戰觀眾能不能聽出、看出鋼琴天分。

這不只是一個如何培養鋼琴神童的故事,更是一個關於「辨識」的故事,藉由曖昧的模糊性點出核心——如果大家都認不出來,那為什麼還要遵循?並侷限在這套對天才的想像與學習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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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開場,正在演奏中的艾娜羊水破了,一顆特寫看見她青筋浮現的雙手,使勁力氣彈奏鋼琴,眉頭緊縮的臉,透露著堅持彈完而忍受分娩的痛苦,也呼應了艾娜之於古典樂家族的狀態:過於用力未必是好的演奏,但仍要忍受痛苦堅持下去。隨後,她由父親艾馬倫和弟弟德洛送至醫院。途中父親播放知名鋼琴演奏家拉斐爾的CD,可是德洛沒有聽出來,父親發出無心卻輕視的小小驚訝:「畢竟連艾娜都認得出來,你怎麼聽不出來?」影片至此點出:音樂世家的沉重壓力、天賦才華的競爭比較(與其中的重男輕女),以及辨認的難題。

承襲這份家族壓力,剛出生的嬰兒像是以失聰表態,直接否定、抗拒伴隨血統而來的不管是世襲宿命乃至才華。被自己孩子「否定」的艾娜則選擇另一條路徑,就像她自己一樣,勤奮練習既然可能彌補不夠的天賦,應當也可填補缺席的血緣。不過即使如此,她也要走過嬰兒房一圈,選一個聽力沒問題,並且看起來有「音樂相」的嬰兒,而不是一旁更容易對調的。於是,艾娜順利瞞過眾人,將猶太家族的血統信仰、作為神選天賦者的觀念,至落實成為世襲命定的位置,經受洗一併託付給外來的孩子。

然而,血緣的缺席持續困擾著她,縱然「長」得和母親很不像的伊丹勤加練習,她也沒有能力判斷換來的孩子是不是鋼琴天才。我們可以發現,片中不論是依丹視奏祖父的琴譜、入學術科考試、拉斐爾彈奏依丹的創作曲等段落,鏡頭選擇呈現的常是其他聽眾的神情,與艾娜觀察別人的視線,她需要透過他人的反應、認同與否,來估評孩子的琴藝與天賦,肯定自己的努力。而配合著他人觀看的視野,依丹有時在前景,有時在景深處,但不論何者,總是處在失焦的狀態,永遠是被他人評斷的對象。

不過他人的眼光未必精準,依丹也不是沒有反抗的自主性,二場祖父指導或評述依丹演奏而凸顯角力的戲,足以用音樂戳破:在血緣、權威包裝下,看似藝術世家的高標準眼界鑑定,實則是空泛、缺乏辨識能力的。

片中這場慶祝艾馬倫升格為音樂校長的家族聚會,是世代權力衝突的場地,也是導演設下的其中一道聽覺考驗。這場戲開始的餐桌畫面幾乎以長輩為主,掌握話語權的他們討論著某樂評家難得佳評,同時也在恭維艾馬倫名師出高徒。長輩嘮叨有才華的德洛不務正業,將時間花在創作音樂以外的興趣,德洛不正面反抗,以笑帶過,而桌上敬陪末座的後輩,在鏡頭裡也顯得微不足道,難得發言,也因此依丹的插話才顯得突兀又無視遊戲規則。

而後當12歲的依丹應艾馬倫要求(無視依丹父親要孩子先吃完飯)坐上琴椅,即席彈奏祖父「差不多」年齡時的創作曲,遠方觀賞的親戚們無一不嘆讚依丹的視奏,彷彿見證祖孫合作便是見證才華,無需細究手法連音與輕重。然而前景沒被眾人聽見的火藥對話,是艾馬倫一再要求依丹按照琴譜彈奏,依丹卻以「可是那樣比較有意思」直接而大膽的拒絕了他。艾馬倫驚詫受辱的表情,像是他與他所代表的學院詮釋權威被挑戰,也像是曖昧的暗示,他分辨不出何者比較好。

當然,不容許權威被質疑的人,不一定是沒有辨識能力的人,影片直到最後一次演奏才給出明確答案,透過依丹彈奏拉斐爾的未公開創作,艾馬倫竟無法認出那出自他最推崇的天才之手,十分諷刺地呼應開場「 畢竟連艾娜都認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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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依丹是真正的鋼琴天才嗎?答案要由觀眾自己決定。

若以結構來看,影片的中間點剛好落在拉斐爾向艾娜保證,依丹的作品完美、無需更動任一音符。但這樣一部推翻音樂世家、學院體系、眾人權威的影片,如何能通過一位角色的認可,就安心確信如此?!到頭來觀眾只能回到自身,以自己的耳與眼判斷。片中每一次演奏既是一道聽覺考題,同時也都是優異完整的演奏,才華優劣難以辨識。事實上,《為琴痴狂》在視聽組合層面,從根本處就是模糊的。飾演拉斐爾的人是職業演員,不是演奏家,更遑論片中推崇的天才鋼琴師;而片中曲目皆由鋼琴家Eran Zvirin負責演奏,他一人分飾多名角色的音樂才能,演出不同情境、情緒的演奏。且不論由同一鋼琴家演奏有多大程度出於成本考量(而非編導有意造成的模糊性),片中聲音與畫面分離創作,又以假亂真重組,註定指向無法被辨別。

「無法辨識」成為影片內外癥結點,因其曖昧難辨,而挑戰了評判的美學標準,打破對音樂體系的單一想像。誰是鋼琴之神其實不重要,音樂可以單純欣賞就好。一如手語學校主任所帶來的啟示,無需聽見、無需判斷、也無需強壓孩子持續練習,可以因為興趣彈琴,也可以隨時離去。最終依丹爆發不滿轉身離去,選擇血緣之外、另一條管道的艾娜頓失所依。她沒有依循主任的啟示,從此覺醒放手,而是在片末於手語教室外,注視著高瘦、「長」得像她的失聰少年。這是另一道關於看的考題,充滿不安地突顯著艾娜重返血緣命定的執迷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