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看關錦鵬的綺麗世界——一個造型設計師的觀影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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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6-08

說起關錦鵬導演的作品,對我而言,常像是從窗花投入的浮華掠影,時不時的疊影重合著當下可呼應的片刻。

他在1980年代後期到1990年代初期,也可以說是他「全盛時期」的幾部作品,那樣的糜爛纏綿,我們一部一部的等著,望著,看萬花筒裡流動著傳奇的面孔和異常華美的人物造型。那幾年攪和了我的青春,挑起了我對於閨秀、交際花和女明星的想像,裝在一個與其說是「時空膠囊」不如說是「迷你倉儲」的珠寶盒,跟著我來到今天。

《胭脂扣》、《阮玲玉》,還有《紅玫瑰白玫瑰》。

在此之後的人生裡,我做著一份與之息息相關的工作,這幾部片時有時無地回顧著。許多年,襯著關錦鵬導演那些裝幀精美的故事。這一陣子因為影展的關係,又有機會在大銀幕重看,總之怕就像是過去曾經熱愛的許多事物一樣,被歲月斬殺殆盡。

但是奇妙的,光影一邊招著手,同時生出了血肉。

當年電影業的攝製條件所遇到的考驗很顯然不同於今日,拍攝用的是膠卷,而且不保證「HD高清」。但是另一點,那種鏡頭前的距離感,和必須為現實預算考慮(底片無論如何不算便宜),從而規劃出來更形嚴謹的拍攝方式,造就了表演深度、戲劇幻覺和現實之間巧妙的平衡。

至於我特別關注的服裝造型,重看之後又是一種啟發。

《胭脂扣》

從造型設計的角度來說,我曾經不喜歡《胭脂扣》;有一段時間總覺得它略顯粗糙又古今雜拼。一堆實在不搭配的元素——舊時代、現代生活和鬼故事。沒想到時隔三十年,今天再看,發現它竟然「混搭」得恰到好處!尤其配上故事,這部電影的成就不只建立在「服裝」,雖然所有人一閉眼,腦海裡頓時出現如雲似錦的旗袍。但我之前並沒意識到,這個片子在造型的操作安排上,其實無比「實用」。假設,《胭脂扣》採用的是今天影視作品常見的那些過於雕琢的呈現手法,也許會毀了一台好戲也不一定!

那時的梅艷芳長得還不夠溫婉精緻,「剛烈」大概是其賣點吧?一個氣質很現代的女演員去扮演三◯年代的歡場名花⋯⋯看完電影,我第一個想法就是:幸好他們沒有選擇那種「華服一路換到死」的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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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裡打造了一位「職業婦女」她所有的「樣子」,也就是符合生意所需的商品包裝。雖然一物多賣但也僅止於此,沒有多的花招了。大家記得那些台詞嗎?「以前,有人想摸摸我的手⋯⋯」、「以前,有人想摸摸我的頸⋯⋯」,謝賢演的「老玩咖」摸著了小腿,想繼續摸腳趾,一只一個價,她搖搖頭,拒絕了。下一場戲,她拎著新買的外套回到與情郎同居的小屋。她哪來的錢?那是摸摸小腿的代價?還是在小腿之外,又有什麼別的?

讓萬千影迷如痴如醉、演唱〈客途秋恨〉一場,女扮男裝那是工作需要,身為「玩伴」(playmate)也有一個價碼。花旗袍和水鑽飾品是與多位恩客交際時的擺設,之後她的身體再分成不同地段出租。至於「真心」,那當然又是另一件「會員限定」的商品,只予「溫心老契」,只予十二少一人。

但以上這些,我猜測大概都算是工作用的制服,穿了不怕髒,隨時可開張。就這一點來說,如花無疑地稱職而且全力以赴。只是一身旗袍伴著一世執念,幾十年都沒爛。

塘西名花們連在香巢裡的家居服都花色浮誇,隨時都可以上戰場,從出局入席到「乾煎石斑」。如花的戰友們鋪墊了二十四小時的花團錦簇——當然是人造的。不然為什麼之後如花要搬到擺花街呢?她好像終於得到了遲早必將萎謝的真實人生。

於是她天真的穿上素格子旗袍,見家長,面試下一份差事。

回鍋的良家婦女始終夠不上貴少奶奶的資格。看看給十二少表妹的那件時尚衣料——摩登印花的燒花透空雪紡,明澄澄的碧藍色,對比下自己竟像是來應徵打掃阿姨似的。有錢人家的少奶奶不是一份容易的工作⋯⋯。

如花在戲裡只又「活」了一段時間,沒怎麼心思多做打扮了吧?沒有太多不需要的換裝,也省了刻意的做作情調,只除了紈褲子弟由奢入簡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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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搭,在現實中的朱寶意和萬梓良又是另一件事情了。這次「怨念」終於和我們搭上線。只不過很離奇地,朱寶意身上的行頭在三十年之後又出現在當今的街上,就像是身邊隨時遇到的年輕女孩,當然她漂亮的外型也是的。萬梓良也幾乎穿得就像是常見的中產知識份子。單一款式、多種配色,但看起來基本一樣。

此時的梅艷芳終於「古典」了,在其他人不能更寫實地烘托下,她真的在我們眼前成為五十三年前死去的如花。

至此,再加入假女鬼真打女、身手矯健造型誇張的惠英紅,這道拼盤終於豐盛地上桌,滋味妙不可言。

《阮玲玉》

虛實交替似乎不困擾關錦鵬導演,還有接著的《阮玲玉》。

看《阮玲玉》電影,阮玲玉每次都在我面前活過來兩個多小時,每次。

身為長期著迷於那種摩登形象的觀眾,《阮玲玉》終於讓我知道華語電影在默片時期的表現已經繁花如錦。就好像終於把一直埋藏自己文化裡的《大都會》和《城市之光》這種等級的殿堂之作,重新找出來,交到我的手上。

張曼玉詮釋的阮玲玉是傳奇,而且甚至沒有借屍還魂,是一組放在戲院閣樓塵封下依然閃閃動人的演出紀錄。

那是黃金時代,跟著水銀燈疊影在空盪的玻璃攝影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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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本身已經驚人,活人如何生活?

我實在很喜歡片子裡阮玲玉隨心配搭但其實為數不多的旗袍,再配上幾副襯臉的耳墜,一位隨手記帳的職業婦女,加上孤兒寡母,必需精打細算。反正衣服也只從出門穿到片廠。她認真地工作,衣服八成是老媽媽整理的,一個以女演員為工作的職業婦女,匣子裡甚至沒有值錢的珠寶,帶著生活的必須向前。至於其他的部分,被張曼玉用戲補上了:一件深色毛呢外套,裹著女演員張曼玉呈現的阮玲玉,映著一整個時代。我說的是上海,整個城市,更包括整個上海影壇。

未經世事的陳燕燕、老於世故的林楚楚、健康前進的黎莉莉,加上黎灼灼、張織雲、王人美⋯⋯大家也都各顯本事地靠著各色選料旗袍、花色摩登時尚的絨線衫和毛呢裙,平分秋色地拼貼成參差的風景。

當然細賞之下,《阮玲玉》電影的旗袍像是由技巧熟練但設計直覺普通的裁縫裁制的,精緻度和選料都不及多年後張曼玉在《花樣年華》裡穿用的。然而,《阮玲玉》裡的那一襲一襲「樣子」,卻盛載了滿滿的生活感。呈現了一位掙扎於生活的新女性,標示出一個時代的意象。

女明星始終是公眾的猜想。阮玲玉是尋常的女性,拖著人生前進。

男士們,尤其是鏡頭後的那幾位,構成了全景的另一半。大合照裡灰撲撲形式各異的西裝,貼上「品牌」的標籤:費穆、孫瑜、卜萬蒼、吳永剛。這些名字標出了聯華和華語電影的奔騰年代,搭配這一片灰的手繪背景板和上海實景,滴水不漏地拱出了整個年代。

不管那個環節,那種適度粗糙的生活感使得角色的人生有了深度。現在的高清影像製造了精益求精的迷思,故事總是被銳利的線條切碎了。《阮玲玉》維持著傳奇的質地,每一次都為觀眾活來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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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玫瑰白玫瑰》

《紅玫瑰白玫瑰》的視覺設計花俏到就像是繪本改編成的。

這是佟振保的故事。一位體面的男士。因此兩位女仕只可以是牆紙,當然萬一有塗鴉刮痕甚至壁癌,都令人苦惱。男主角無疑的得體,衣櫃裡的行頭低調精緻又實惠,不管扮成乖兒子或龜孫子都百搭。

整部電影像是上了亮光漆,但是紅玫瑰王嬌蕊看起來油漆未乾。

她活得隨性之至,不買菜做飯操持家務的主婦,把自己慣到比情婦更像情婦。每天一套睡衣,也許同款兩三件互換,幾件出門用的洋派套裝,在為數不多的時候裝裝樣子⋯⋯反正她早就掙到一張長期飯票,生計不愁。所以,每天玩家家酒只是剛好。愛吃甜食。追電梯不穿鞋。對浴缸裡的毛髮不以為意。她的天真,大概早已漫出身上那襲幹練的深色套裝之外。

佟振保顧著體面,當然王嬌蕊實在太瘋了。他一如社會期待,要建立一個能與之「搭配」的家庭,而且是新式的。

孟烟鸝準備好了,用功的去爭取自己的鐵飯碗,天賦不足的她用努力練習和敬業精神取勝。

衣服一套又一套的換,除了符合身份還必須搭配佈景——一幢精美的洋房。日復一日,妻子、媳婦、嫂嫂、母親⋯⋯衣服和身份換到自己忙不過來。也不過就是一些大同小異的花格旗袍,全是和室內設計相襯的花色。比偶像劇女主角更加忙碌,說穿了還是為了讓自己成為稱職的「摩登主婦」專業戶。很有可能她的穿衣說話都還參考了《良友》畫報一類的刊物。唯一不是為了這份職業而特別訂製、全然屬於自己的、私人的,大概只剩下手中可以反覆揉捏的手帕,手帕上有可愛小圓和蕾絲花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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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外殼的體面之下日漸枯縞,速度甚至沒和振保同步;即便在外表上,他們依然是模範家庭裡的一對璧人。

孟烟鸝被一套套穿不完的衣服給埋了。

後來,王嬌蕊,那個年華老去,髮型老氣,之前連一件睡袍都穿不好的女人,靠著電車上遲疑了幾秒的「愛!」在電影裡大獲全勝。

看到這裡,我認為所有觀眾一定「又恢復成一個好(活)人」。

故事竟然也可以這麼看的。

這幾年在華語影視圈內,服裝套數浮誇的、設計過份精美的作品實在太多。但是從生活裡突顯故事和角色的好戲卻非常缺乏。關錦鵬導演和他的設計團隊,在這幾部作品裡,完善示範了如何適當運用造型來推動故事。在窗花和壁紙夾著的空間裡,靠著一點編排的心思,巧妙安排,把人物包在故事裡,滲入美酒,和著甜粥。

我們都醒不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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