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中的語文,電影中的的影史對應(上)——電影生涯首尾呼應:雷奈是「愛」、費里尼是「V」、楊德昌是豎「11」橫「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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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9-28

楊德昌電影《一一》裡的男童洋洋拿照相機猛拍這個人那個人的後腦袋,讓人困惑、讓人奇怪,原來他是拍攝對方自己看不到的部份。我不學好,也喜歡電影中、甚至電影外,別人不大知道的,譬如電影史的呼應,或是語文。apple 是蘋果,apple與梨是兩種不同的水果,也是兩種不同的植物,不過,在某種情況下,apple 與梨可以是一家人!

黃信堯的《大佛普拉斯》與雷奈的《梵谷》

黃信堯2017年導演的《大佛普拉斯》從他2015年傑出短片《大佛》幻化而來。以《第四張畫》與《失魂》享譽的劇情長片導演鍾孟宏特別賞識《大佛》,直接、間接促成了長片《大佛普拉斯》的面世。我不免想到法國導演雷奈(Alain Resnais)1948年以16mm短片《梵谷》(Van Gogh)一鳴驚人,製片人皮耶.布宏貝耶(Pierre Braunberger)認為這般奇才不該被埋沒在侷限少數人觀賞的16mm領域,設法提供雷奈資金改用35mm再拍攝一次。結果35mm的《梵谷》贏得1949年度美國奧斯卡最佳短片獎。

黃信堯的長版《大佛普拉斯》既保留了短片《大佛》的種種特質(譬如黑白呈現勞工階級苦澀的現實,彩色經由行車記錄器展示不良老闆的敗德行徑;或是淡淡筆觸精準批判法律是專為有錢人與權貴服務的……),又增添、改寫了一些章節,特別是導演的旁白宛如說書人、敘事人(其實更像默片時代台灣放映時的現場「辯士」)夾敘夾評,妙語如珠,俚俗得十足台灣草根味。最可貴的是從短版到長版,都由莊益增與陳竹昇擔綱,這兩位男演員是整部電影的靈魂人物,他倆在短版留給觀眾的深刻記憶與永恆形像,誰都不能取代,這也正是導演的不忘本。台灣有些導演的短片受到矚目,就趁勢找高知名明星來演長版,內容彷彿短片摻水成的長版,名氣大的演員往往也不如早先短版的素人純樸自然真情流露。

《大佛普拉斯》並非名叫「普拉斯」的大佛,而是加號的「+」的英文plus的讀音。這方面,黃信堯是有前科的,他拍攝過的記錄片《多格威斯曼》是啥?原來是《Dog with Man》!《沈沒之島》不是一般的「 ㄔㄣˊ ㄇㄛˋ 之島」,竟是「ㄕㄣˇ ㄇㄟˊ 之島」!

從黃崇凱說楊德昌拍了七又四分之一部電影講起

作家黃崇凱寫楊德昌,說楊德昌一生導演了七又四分之一部電影。這個數字,可以對,也可以不對。我會馬上想到義大利導演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1963年劇情片《Otto e mezzo》台灣譯成《八又二分之一》,香港與中國都譯成《八部半》。眾所周知,那是費里尼導演的第八部半電影。為什麼不是整數呢?原來費里尼的第一部劇情長片1950年的《Luci del varieta》(意思是「雜耍劇院的灯光」,台灣以往譯成《賣藝春秋》)是他跟前輩拉土阿達(Alberto Lattuadda)共同導演的。既然並非獨自掌舵,費里尼認為只能算是他導演的半部電影。接下去,他拍了兩部長片,一部短片,短片昰1953年的《都市裡的愛情》(Amore in citta)七個短篇中的一個。然後,又是四部長片,1954年的《大路》(La Strada)與1960年的《生活的甜蜜》都在其間。既然全是他獨當一面擔任導演,無論長片、短片,他都各用一部計算,所以後來不講影片題材、不揭主角或主題、甚至不設定片名的那部作品姑且稱為《八部半》(台灣譯名《八又二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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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關於影史的基本常識,台灣很多人都曉得。或許有些人不知道那半部是怎麼計算出來的,但是起碼聽過費里尼的第八部半電影。現在,為了黃崇凱為楊德昌電影數量計算方式「對話」,我特地細數費里尼電影的數量,赫然發現,在《八又二分之一》之前,還有一部1962年三、四個短篇構成的《三艷嬉春》(Boccacio 70)。《三艷嬉春》當初在義大利上映時,四位導演各處理一個短片,但在國際版亮相時,刪去其中一則短片!被割捨的,當然不是費里尼的這段!

費里尼的第八部半電影是怎麼計算的?

有話直說,1963年的《八又二分之一》顯然不是費里尼「導演」的第八部半電影,如果不推翻「它是費里尼的第八部半電影」的金科玉律的話,或許容我調整、修正成「它是費里尼已經拍過八部半電影後的一部未命名的電影」。我在本文把導演加了引號,是要區隔還有些跟費里尼有關的電影他只擔任編劇或演員,如果再扯進來合計,就沒完沒了了啦!

雷奈的短片、紀錄片、劇情長片分開或合併計算?

雷奈電影的計算方式或許更單純,或許更繁瑣,看怎麼對待他先拍過《梵谷》、《高更》(Gauguin)、《格爾尼卡》(Guernica)等短片與《夜與霧》(Nuit et brouillard )、《全世界的記憶》(Toute la me`moire du monde)等記錄片,然後於1959年的《廣島之戀》(Hioshima mon amour )、1961年的《去年在馬倫巴》(L’annee derniere a Marienbad )、1963年的《穆里愛》(Muriel ou le temps d’un retour )開展一系列劇情長片的導演生涯。於是影史有些人把他的早期短片和記錄片,跟接下去的劇情片分開計算。但也有些人不以為然,認為雷奈的短片和紀錄片在影史上重要性與藝術成就,跟他的劇長片各有各的燦爛,影片數量不該分開計算,何況雷奈一系列的劇情長片中,還是穿插過短片,譬如1967年克里斯.馬克(Chris Marker)總剪輯的電影散文《遠離越南》(Loin du Vietnam)中,雷奈、高達(Jean-Luc Godard)等人共襄盛舉,各導演一段短片。更往後,雷奈拍照過關於美國作曲家喬治.葛希文(George Gershwin 姓氏或譯蓋希文)的短片。葛文希是雷奈與美國導演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法國導演貝特杭.塔維涅(Bertrand Tavenier)、台灣導演楊德昌都深愛的音樂才子。奧黛麗.赫本(Audrey Hepburn)主演的歌舞片《甜姐兒》(Funny Face)全由葛希文作曲。楊德昌的《一一》改用鋼琴演奏葛希文作曲的百老匯舞台劇/電影《乞丐與蕩婦》(Porgy & Bess)裡的一首歌〈Summer Time〉(〈夏日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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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德昌《成人遊戲》要計算?不要遺忘!

黃崇凱顯然沒有沿用費里尼對自己影片的計數原則。對費里尼來說,縱然導演的是短片,也都各自是完整的「一」部啊!黃崇凱大概也沒掉進影史計算雷奈電影數量的分歧(長片與短片,或者劇情片與記錄片,要合計?或是得分開?)黃崇凱用了他自己的算法對待楊德昌:既然1982年的《光陰的故事》由四個短篇構成,楊德昌導演的第二段短篇〈指望〉既然是完整的一部短片,但對於整部《光陰的故事》來說,楊德昌拍了其中的四分之一部片。於是加上接下去劇情長片《海灘的一天》、《青梅竹馬》、《恐怖份子》、《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直到2000年的《一一》,黃崇凱認為楊德昌一生當然是一共導演了七又四分之一部電影。其中並不包含更早之前楊德昌導演的電視劇《11個女人》的〈浮萍〉。

沒涵蓋電視劇?可有爭議?以往影史通常不會把「大銀幕」的電影與「螢光幕」的電視劇混搭計數,黃崇凱不會挨罵。不過在文壇與影壇兩邊光燦的陳俊志導演可能不以為然,或許他會抱怨又是電影的霸權在歧視電視劇?如果我用費里尼的算法,我會說楊德昌一生拍了「八」部電影。倘若我用各家各派的歧異去為雷奈電影計數,我會逗一下黃崇凱,我要把楊德昌、侯孝賢、陳國富各執導幾首歌、蔡琴主演的MV電影《成人遊戲》也涵蓋進去!

王派彰的建議與開釋

趕緊向留學法國數十年的電影學者王派彰請益,一波多折,三番兩次撲了個空。寫到這裡,方才聯絡上他。對於《Otto e mezzo 》到底費里尼「「第八部半」或「第九部半」電影?王派彰表示從來沒有仔細數過。思前想後,王派彰說費里尼表示過《三艷嬉春》裡的那個短篇當作「半部」電影,那麼為了成全《Otto e mezzo》就是「第八部半」,只有把1950年與拉土阿達共同導演的《賣藝春秋》不予計算。王派彰揣測理由是當時拉土阿達是影壇前輩,如果費里尼把這部電影攬過來算自己的一部(或半部),對拉土阿達既不公平又很不敬,乾脆不提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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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是短片,為什麼費里尼、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等七位導演各拍一個短篇的《都市裡的愛情》,費里尼把自己的那個短篇〈婚姻介紹所〉當作完整的「一部」;三位或四位導演各掌舵一個短片的《三艷嬉春》(Boccacio 70)是義大利片名原題;英文譯名多一個apostrphe「 ’ 」,寫成「Boccacio' 70」,費里尼卻將自己的短篇〈聖昂斗尼歐的誘惑〉看成只是「半部」呢?經由王派彰的開釋,外加留學英國、深受王派彰欣賞的電影學者鄭秉泓的啟發,我的困惑雖說無解但也不必非要求個水落石出不可。

電影生涯首尾呼應:雷奈是「愛」,費里尼是「V」,楊德昌豎「11」橫「一一」

近幾年,我發現雷奈、費里尼畢生電影都有冥冥中首尾呼應的奧妙。2011年《好戲還在後頭》,89歲的雷奈可能認為是自己導演的最後一部電影,片名法文原題《Vous n’avez encore rien vu》意思是「你/你們沒有看到的還有更多更多」,誰會不聯想起雷奈第一部劇情長片開場的對白(日本男人說:「妳在廣島什麼都沒看到。」法國女人回答:「我在廣島全都看到了。」)呢 ?雷奈真正遺作是他91歲的《酣歌暢愛》法文片名《Aimer,Boire,Chanter》的意思是「愛,喝,唱」不但玩了字母A,B,C的遊戲,而且用了動詞的「愛」(Aimer) 。生命中最後一部劇情長片以動詞的「愛」標記,跟第一部劇情片《廣島之戀》以名詞的「愛」(amour)揭開,遙相呼應得這般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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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里尼導演的第一部劇情長片《賣藝春秋》的義大利片名裡有個 V字頭的 varieta`,1990年遺作《月亮的聲音》(有人譯成《月吟》)(當時70歲,他1993年殞逝)義大利原題是《La voce della luna》,竟然也有個V字頭的voce,彷彿費里尼的電影生涯以V為始,以V為終,從一個V通往另一個V。從修飾別的名詞(Luci)的V(varieta)蛻變到被別的名詞(luna)修飾的V(voce)!

如果說楊德昌拍攝了八部電影,那麼「八」是楊德昌的,也是他難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後另一次藝術成就的顛峰:《一一》。《八又二分之一》則是費里尼電影生涯的高峰。倘若連同早先電視劇〈浮萍〉所屬《11個女人》系列一併考慮,那麼恍若雷奈從一種「愛」(《廣島之戀》名詞的愛)一路牽連到末了另一種「愛」(《酣歌暢飲》動詞的愛),楊德昌則是從阿拉伯數字直寫的「11」,迂迴橫向中文漢字的「一一」啊!

黃崇凱用哪一種算法都無所謂對錯,多虧他,我方才發現《八又二分之一》數量多少年來沒被大眾仔細檢驗的疑點。楊德昌深愛雷奈的、費里尼的電影,我才會拿來跟楊德昌的電影牽扯。黃崇凱跟我都深愛楊德昌的電影,楊德昌大概不會計較我們用哪一種算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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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記】

  • 當apple(蘋果)跟pine(松)的掛鈎,當梨被鳳梨加持的時候,蘋果與梨就是一家人了。pineapple=鳳梨!
  • 搭metro來往松山新店間,比「即從巴峽過巫峽,便下襄陽下洛陽」更酷的是,連闖三道門:北門、西門、小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