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化濾鏡下的中國階級故事:評何蔚庭《美好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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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7-27

曾於2010年藉由第一部喜劇長片《台北星期天》獲得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的何蔚庭,成功地藉著兩位菲律賓移工以及一張紅沙發的故事探索台灣社會不常觸及的階級與種族的多元交織性(intersectionality),並且引起討論(在此前,《歧路天堂》是唯一觸及東南亞移工議題之長片)。

雖然《台》一片主要基調為喜劇,然而導演在台北各個他所謂的「勞工階級的城市人文景觀」(如移工常去的教堂或外勞活動中心)進行的田野調查及實景攝影也為本片帶來寫實的氛圍,也諷刺地因此「非主流」議題背景使本片難以在台灣的戲院上映。這個對台灣電影定義的挑戰或重寫,在其製作背景上更加地凸顯:導演在與《放映週報》的訪談中提到:「整個電影製作團隊相當國際化,我是馬來西亞人、攝影師是美國人、編劇是印度人、演員是菲律賓人、日本資金,還有電影中的神父是剛果人,製片有日本人也有法國人,而且法國製片住在上海、投資商是住在上海的菲律賓人,所以整部電影的工作團隊大部分都是外移工作者,很多時候你看到一個菲律賓人,但他其實有台灣身分證,就像電影中那個計程車司機的太太。就像我是馬來西亞人,但我在台灣比較有歸屬感、也住了很久,你要一直覺得我是個外國人嗎?這部片有試圖去解除這方面的障礙,畢竟這是一個全球化的時代。 」換句話說,本片的「全球化」背景以及其專注在「非華人」勞工的視角都使得其在台灣或華語電影史上有重要的意義。

這樣帶有跨國批判視角的導演,其之後的作品應當相當讓人期待,而何蔚庭更未將自己的眼光侷限在台灣,而是展望新馬、香港與中國。舉例來說,由中國中央電視台委製的《溫水蛤蟆》(2014)即繼承了何蔚庭一貫的黑色幽默與社會批判,同時亦不失對於中國底層農村與勞動社會的寫實觀察。透過三個禮拜在中國農村蹲點所收集的真實案例,何蔚庭講述了一位天真單純的工人田勝(范雷飾演)因意外挖到溫泉而與當地建商與官員槓上的故事,其中除了到位的搞笑台詞如田勝因為傻到不知道溫泉的價值而被罵「你怎麼這麼聳?」、「你很二」以外,有特色的角色如講話節奏緩慢但實則精打細算魚肉鄉民的村長、在毛澤東等中國男性領導人照片底下大聲向村長抗議的田勝妻子夏英(楊靜兒飾演)都讓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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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趣的是,這部片對於中國的官商勾結與裙帶資本主義都有相當程度的批評,像是片子開頭開除村中工人並拒付薪水的礦場老闆根本是村長的好朋友,以及在蛤蟆村挖到溫泉並進行大開發背後的諷喻(即溫水中煮蛤蟆)都是例證,更不必說其英文版海報上更大膽且也許略帶嘲諷地寫著:「小人物中國夢」(little people Chinese dream),直接與習近平2013年的官方政策對話。

誠然,何蔚庭能夠在惡名昭彰的中國央視的資金之下拍攝出其足以容許的社會批評讓人驚訝,但他在一篇《新新聞》的訪談中也提到,諸如《台》與《溫》的趣味與挑戰,都「不會持久,機會與當時的衝勁只會愈來愈少。當你拍得愈多,知道得愈多,反而更不自由,沒有辦法那麼『狠』去拍。」這番耐人尋味的談話,或許可以視為何蔚庭在《美好的意外》中逐漸向主流商業電影靠攏的預兆。《美好的意外》可以說在很多方面是《台》與《溫》片的反面,讓人難以想像是同一位導演交出來的作品。同樣作為喜劇,《美》一片這次則由製作許多大片如《尋龍訣》、《十二生肖》的中國公司華誼兄弟出品,有知名台灣演員桂綸鎂、樊光耀、歐陽娜娜等人出演,同時也有中國演員如王景春、陳坤,卻也似乎因此製作背景而遲遲無法確定在台上映日期。當然,本片之問題絕非完全出於導演選擇中資(事實上,本片亦有韓資),也絕對不是出於桂綸鎂在片中換上了北京腔刻意「扮演」中國人(事實上,英國與美國許多專業演員時常「跨國」演出)。本文認為,該片的問題在於劇本與表演層面,導演所欲再現或遮掩的議題充滿著斧鑿痕跡,與其先前作品根基於社會現實大相逕庭,而這樣的問題則很可能是因為與中國商業電影製作妥協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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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影片中,桂綸鎂飾演一位在北京工作、單身且不相信愛情的王牌律師李雨燃,享受美酒與餐餐牛排的人生的同時,處處在法庭上幫著有錢階級辯護,欺壓窮苦人家;然而,在一次「美好的意外」(其實就是一場車禍)後,她被迫靈魂附體到一個中產階級家中的同名家庭主婦一週,體驗主婦苦差事,並且必須脫離單身生活來照顧丈夫張濤(陳坤)與兩個孩子,等待魔幻的「命運中轉站」幫她安排重新回到原本的生活。在角色塑造上,李雨燃的背景也許與《溫》一片中的村長與礦業老闆有所共通之處,都是欺壓一般善良百姓的邪惡上層階級。然而,在本片中,難以說服人的是,李雨燃在被迫成為一位中產階級之後,對那樣的生活有著諸多誇張的排斥與歧視;畢竟,在導演的呈現之下,即使是這個住在高樓公寓中的小康家庭也有足夠的財力可以讓她天天在家喝酒,偶爾還能上個酒吧,而她的好友們更是一群每天做瑜珈和去咖啡店的貴婦。但李雨燃卻沒有理由的厭惡著這樣的生活。當然,何蔚庭試圖以影像效果做出對比來合理化桂綸鎂的不滿,從一開始線條俐落、灰銀色調的律師辦公室場景(電影開頭是桂綸鎂嚴肅的以慢動作從後景向鏡頭走近,隨之切到一個遠景呈現桂綸鎂身著黑色西裝與客戶一同坐在巨大的玻璃落地窗前),之後切換到一個狹窄、紛亂、色彩繽紛的核心中產階級家庭中(桂綸鎂改穿充滿不同色系的斑點衣服,頭戴髮捲)。然而,這個對比不但冒著刻板化不同階層的風險(上層階級有專業與嚴肅,中產階級就非常混亂與搞笑),其轉換也相當突兀,缺乏與社會現實的連結(難道大牌律師與小康家庭的生活真的在物質上有這麼大的差異?)。

更加弔詭的是,李雨燃之後卻又快速地稟除歧視,突然感情豐沛地開始認同中產家庭價值觀,願意待在家中相夫教子、犧牲事業。影片中段,導演藉由許多天外飛來一筆的「機器神」(deus ex machina)技巧,藉此說服觀眾李雨燃開始對這個家庭產生同情,諸如其女兒星星(歐陽娜娜)突然被男友試圖強暴,或是兒子天天突然短暫失明(王元,華誼兄弟王中磊之子)等劇情,然而這些隨機且與劇情主題(階級差異)近乎無關的意外,卻難以說明為何李雨燃願意突然接受她原先鄙視的中產物質生活。在開始同情陳坤與孩子以後,李雨燃怒氣沖沖的以法律知識怒控星星的男友,可是諷刺的是,李雨燃在片頭即以同樣的技巧支持有錢男子欺壓貧苦的女生,而這兩個矛盾的事件更是難以想像是同一位角色突然改邪歸正所主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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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所欲說的,當然是一個典型的《小氣財神》式的故事:一個上層階級透過學習中產家庭的中道價值之後,拾回喪失的人性。然而影片最後,李雨燃甚至沒有成功融入中產階級生活,而是回到自己原本的上層人生,只是稍微修正了自己原先個性冷酷的軌道。這樣的劇本看似對於中國當前的資本主義、階級社會有所批判,然而,導演想像中的上層階級與中產之間的差異不但難以在社會寫實的層面上做出有意義或說服力的區野,其最後呈現的結局更是充滿問題:最後一幕,李雨燃按照原定計畫準備去德國留學,在飛機的頭等艙與重新出現的張濤巧遇(這次煥然一新變成了一個有錢人,而非原本的中產階級)並一起喝著白酒,鏡頭再度以慢動作往後拉出,呼應片頭律師事務所場景中某種打造出來的上層嚴肅與優雅。

至於本片看似關注的中產階級問題呢?似乎不見蹤影。在本片中,何蔚庭對於當代中國階級差異的想像或再現以家庭喜劇的形式投射出一種集體認同或渴望「上層階級消費並理解中產階級」的價值觀,而這非常可能是因為中國電影消費市場中,大量的中產觀眾一方面帶有仇富或菁英的心態,另一方面卻也認同這樣的價值觀,又愛又恨地努力往上攀升(還記得那曾經流行的矛盾詞彙:小資嗎?)。危險的是,這樣二元對立的框架,以及並未深入挖掘更多社會議題的結果,卻也使劇情難有說服力,而桂綸鎂的演技更是因此被扭曲與斷裂:當李雨燃前一秒還是不動聲色的女強人,下一秒卻變成情感豐沛的好媽媽(刻意「表演」北京腔根本只是個小問題)。

屆此,或許我們可以說影片的問題並不在於中資,而是在以營利為目的的資本投資本身(換作是台灣的資金,也很有可能使得導演為了顧及主流市場而扁平化台灣的社會議題)。然而,值得一提的是,電影有不少破綻,其實都呈現在導演硬是要把多元紛雜的華語語系文化圈(Sinophone)與跨國拍攝情境縮減為一個「北京」的單一故事的窘境,而這想必與中國本身有關。例如,在一幕醫院場景中,電梯關門前竟然出現熟悉的台語:「電梯門要關了...」,而另一幕的墓地場景,背景竟然出現龜山島,但墓碑則全部都是以繁體字書寫?導演當然在戲外大方承認他與台灣的地方政府合作拍攝,然而,當這些華語文化的歧異性呈現在一個桂綸鎂必須刻意裝出北京腔的故事中時,這種不專業在知情的觀眾眼中或耳中,都非常容易破壞戲劇的寫實與完整性,產生不必要的出戲效果。

何蔚庭的《台北星期天》已經讓觀眾瞭解他相當清楚地域特殊性與跨國種族階級交織性的問題,《溫水蛤蟆》則證明他有能力處理好中國的底層社會題材。然而,對於中國上層與中產社會的矛盾,《美好的意外》卻似乎失了準頭,交出了一部與社會連結不深,亦壓縮文化多元性的作品。誠然,何蔚庭確實在電影中短暫插入了一些中國觀眾理解並喜愛的社會批判,像是對於中國反貪政策的嘲諷,或是官場文化的上層壓迫。只是,同樣的,這些批評對於社會、當局,及片商都並不敏感,甚至可以說是老生常談,而所有在影片中被短暫提起的社會問題,更是在最後隨著富有的北京人李雨燃坐著飛機飛到德國留學而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