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劇—電影」——《52Hz, I Love You》和音樂劇、歌舞片之間的既遠又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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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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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2期【影迷私房貨】
 

音樂敘事作品(包含音樂劇、歌舞片等等以敘事為主要目的之作品)當中的歌曲,和我們所謂的「流行歌曲」最根本的不同,在於詞曲結構方式背後的思維。曾經,音樂劇和歌舞片——或者我們說舞台上的歌曲以及電影裡的歌曲,是「流行音樂」的中堅份子;它們由相似或甚至相同的音樂工作者創作,這些歌曲在舞台、在電影裡具有強烈的敘事與抒情功能,而當我們將這些歌曲自故事中摘取出來,成為「單曲」傳唱、欣賞時,它本身也能獨立於既有的敘事之外,以完熟的「單曲」之姿,繼續流傳。

舉例來說,家喻戶曉的老歌〈不了情〉,是1961年的同名電影《不了情》最重要的一首插曲,編導陶秦親自作詞、王福齡譜曲,優秀的菲籍樂手協助編曲。《不了情》的電影故事可歸類於當年頗為常見的「絕症少女歌唱片」,敘述內地少女千山萬水來港投親,因緣際會成為歌場紅牌,也與青年富商感情融洽,不料青年之父急病而歿,留下巨額債務,青年雖日夜打拼,仍力有未逮,少女決意暗中委身奸賈換取巨款,轉由友人資助青年。此舉當然遭致誤會,青年還清債務,於商場東山再起,少女遠遊歸來,重披歌衫,兩人於舞場重逢,一曲〈不了情〉未完,少女悲慟昏厥,經查發現是血癌,已不久於人世......

俗不可耐的情節,當年憑什麼賺人熱淚?又憑什麼讓一代巨星林黛錦上添花,第四度於亞洲影展封后?陶秦筆下的這闕歌詞,藉景抒情,扣合情節、氛圍,更在紙醉金迷的歌台舞榭中,結晶出愛人彼此交心、互動、共醉、離別、祝福、思念的種種情愫,在戲裡,它是一個總集所有悲歡離合、喜怒哀樂的戲劇重心;歌曲拿出來戲外單獨演唱,它瑰麗的詞藻、特殊的氣質,以及源自於故事本身隱約存在的悲憫情懷和抒情、敘事推進動力,也使它能以「單曲」之姿,於流行音樂的領域中屹立不搖。


《不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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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以「絕症少女」為故事核心梗幹,後來的《新不了情》也有歌。就叫〈新不了情〉。而且同樣很紅、很受歡迎。它的詞曲結構很明顯是以「單曲」為思考基礎而創作的。在這首歌曲裡,我們不容易體會出歌者訴說情衷的「對象」是誰,那對象明明應該是「已不見你,暮暮與朝朝」的「你」,但好多時候,歌唱的「我」又是跳脫出「我與你對話的空間」,在和不知名的他者進行奇異的對話。比如開頭兩句的「心若倦了,淚也乾了」,強烈的抒情意味,卻非「我」與「你」之間的溝通和互動。再比如前一句唱到極為精采、動人的「愛一個人,如何廝守到老?怎樣面對一切,我不知道!」,突然轉進到「回憶過去,痛苦的相思忘不了」。誰回憶?誰痛苦?誰與誰的相思忘不了?

這樣的分析不是批評,不是詆毀,而是希望以此為例,說明「敘事」意義強烈的「音樂劇」歌曲,和「以流行、傳唱價值」為核心考量的「流行單曲」,於詞曲構成的思路邏輯之不同。〈不了情〉裡面唱道:「忘不了你的錯,忘不了你的好,忘不了你的淚,忘不了你的笑,寂寞的長巷而今斜月清照,冷落的鞦韆而今迎風輕搖;它重覆你的叮嚀,一聲聲:忘了!忘了!它低訴我的衷曲,一聲聲:忘不了,忘不了」。一波推一波,一瀾推一瀾,層層遞遞,悱惻纏綿。這等綿密的抒情、敘事功力,就是筆者所謂「推動情節、深掘角色內在」那個馬力十足的推進器。反觀〈新不了情〉,歌曲唱著:「為何你還來撥動我心跳?愛你怎麼能了!今夜的你應該明瞭。緣難了!情難了!」少了這縷層遞、前進的動力,而是東一句、西一句、左一拳、右一拳,來自八方四面的喟嘆、哀號、低吟、暢詠。這樣的詞曲結構,放在敘事作品裡做為一場「表演」,或許站得住腳。記得在《新不了情》電影裡,那場戲正是作曲家帶到醫院探視血癌少女、於病榻前將這首新歌播放給她聽(放的是錄音,而非親自演唱)。這首歌曲少了「推動情節、深掘角色內在」的推進動力,它擁有的是別的魅力——讓它能在選秀節目被當作魔王挑戰主打歌曲的魅力;讓它在KTV常居飆歌冠軍的動人魅力。

話題拉回《52 Hz》,筆者想談談它的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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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片名題為「52 Hz, I Love You」,直接的中文翻譯就是「52赫茲,我愛你」。

當然,「不知所云」四個字輪不到我們來責怪。畢竟片中也真的有那麼一首歌曲試圖要解釋這個標題的意義。我們細看它詞曲的結構,同樣發現它並不是以音樂劇歌曲的思考方式推展整首曲子的佈局。歌者很明確是故事裡的年輕麵包師傅,他在2017年情人節的早晨,從住處下樓來到麵包作坊,邊動作邊嘟噥著這首歌曲裡的心情。

這是相當標準、音樂劇裡所謂的「I wish」之歌。「我希望」,希望什麼?以《小美人魚》(The Little Mermaid)為例,一開始希望能登上陸地,希望「Part of that world...」,之後在暴風雨裡拯救了王子,墜入情網,原本希望轉為更明確的「Part of YOUR world」。再舉另一個迪士尼的例子,《冰雪奇緣》(Frozen)裡的艾莎公主隻身在冰封山巔行走,這首「I wish」之歌多添了「Who am I?」之歌的層次,一方面問天問大地,到底自身的價值在何處,另一方面找到自己的能量,確立自己的希望,所以「伙伊去!」,Let it go – and cold never bothered me anyway!

在《52 Hz》的同名歌曲裡,「wish」的成份不太多,可貴的是「I」的線索。這是我們第一次正面見到這位年輕麵包師,我們知道他單戀別人的女朋友,我們也在他身上清楚看到「草食男」以及近似「工具人」的特質。這首歌曲隨之出場,給我們更多關於這個角色的訊息——他看天、看雲,思緒東扯西拉,他描繪小清新、追求小溫馨,尋找「佔一個空的臂彎」的小確幸。沒有大開大闔大起大落的永恆、不朽,也沒有心如刀割的痴迷。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的情緒起伏、他的人生際遇、他此時此刻的狀態,都尚未飽和到非得「發之為歌」不可的高峰。在這樣溫吞的敘事節奏和情節律動裡,以這首歌曲介紹出的這個角色——勢必是個溫吞而不討人喜歡的角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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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便是所謂「52赫茲」的出處。根據相關記載,1989年海洋生物學家首次在太平洋偵測到一隻發出「52赫茲」音頻的鯨魚,它的發聲頻率遠高於與牠行動模式類似的其他藍鯨或鬚鯨,1990、1991......接下來幾年,海洋生物學家持續掌握這隻「52赫茲鯨魚」的行蹤,還有人將之戲稱為「世界上最寂寞的鯨魚」(因為和其他同伴的發聲頻率都不同);甚至在1992年之後,研究者發現牠從「52赫茲」降key來到了「49赫茲」,推測是年歲漸增,聲音也變低沉了。

這一整串海洋生物學的典故,來到電影中,變成短短兩句歌詞,而且倏忽而逝,全然感受不到它的戲劇重量及其比興價值。更有甚者,歌曲中要讓這隻「52赫茲鯨魚」「潛水在天空裡」,還「愛上了陸地上的女孩」(鯨魚愛上女孩?這是『美女與野獸』的概念還是『蛇郎君』的故事變形?),然後「女孩聽見了一切」可是「內心卻接收不到」......

鯨魚之外(而且不是普通鯨魚、不是編出來的鯨魚,是海洋生物學家在1989年發現的研究特例!),年輕麵包師又把自己比擬成「貓,走向未知街角」,然後他的「心」「寂寞像跳蚤」,「一跳」、「再跳」、「再跳」..... 歌曲唱到這裡,筆者真的忍不住想請教,創作者到底想告訴觀眾什麼?如果是想告訴觀眾——這個年輕麵包師是個無可救藥的文青病患,那他們的確成功了!甚至說的過份一點,讓這麼沒有存在感的人物承肩如此吃重的戲劇深義,也難怪《52Hz》全片顯得文不對題,一部明明就該叫《今天就是情人節》、載歌載舞、大笑大嗨的musical comedy,在此立刻跌落成宅味濃郁的文青幻覺,可惜了整體故事裡的歡悅潛力。

雜感隨筆,拖拖拉拉寫了前篇後篇,文末還想再分享一下全片的所謂「主打歌」:〈開門關門〉。

這首歌曲出現在一部音樂劇極其重要的一小時破口點。很多時候,在音樂劇裡的一小時破口點,會是重量級的大型歌舞場面;所謂「重量級」,可能是排場上的壯闊,也可能是戲劇張力上的萬鼎千鈞。〈開門關門〉動員了整部電影所有主要演員,既是戲劇高點,也是排場高點;不少朋友看完電影之後紛紛表示——前面拖得太長太久,一直到〈開門關門〉之後,整部片子總算才「動」了起來。

《52 Hz》全片的前半,耗費太多篇幅一一介紹每位主角,編導缺乏剪裁素材的基本功力,將這麼多有趣的、可愛的角色和他們生活中遇到的問題,以及對愛情的憧憬,強弱有致地以靈活的律動鋪排出來。開場〈今天是情人節〉錯失提綱挈領的機會,隨之而來的〈52 Hz, I Love You〉則放棄急起直追的動能,選擇向文青病態小清新靠攏,〈戀愛卡債〉將機車群停等紅燈的亮眼創意入歌,歌曲本身以及女歌者本身卻無力扛起戲劇弧線,徒然哭吼著國罵髒話,情節依然原地踏步沒能前進。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到了〈開門關門〉,總算有機會將所有角色、所有問題,理清中心思想,以此為原爆點,向下深掘。總算!戲劇也開始前進,情節也開始流動,人物也終於活潑了起來。只不過這首歌透露出的最大問題,卻是致命而教人費解的——什麼是「門」?為什麼要唱「門」?

這部電影到此演了一半有餘,始終未提及「門」;就算他們開著花店、開著麵包作坊、開著樂器行、開著團練室,就算柯文哲本尊下凡客串,就算「海角幫」全數彩鳳還巢,就算劇組斥資重金搭起民生社區的街景,就算歪腰郵筒都拍了出來,我們仍然沒看到「門」的作用。「門」在哪裡?什麼是「門」?為什麼要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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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中多位主角吶喊著「我的愛情開門關門」,但——這並非活生生的人會說出的言語。這是作詞者扭曲了日常的語言,將毫不相干的元素硬湊在一起,所以月兒可以像檸檬(而且淡淡地掛天空),所以千里之外的你會變得無聲黑白(是因為肝不好嗎?)。這樣的描摩,在「流行歌曲」的「單曲」範疇裡,我們或許可以說這是歌曲的「特色」,但在「音樂劇」裡,開口表達情緒、將內心思想發之為歌的角色,都是故事裡活生生的人。整部電影從未點出「門」的意義,連影片後段也都沒有,在這首〈開門關門〉裡怎麼突然一瞬間冒出了那麼多可開可關的門,還有旋轉門!(但沒有自動門...)歌至高潮、唱到最後,「開門」和「關門」竟然還可以昇華成「開心」和「關心」!最後連「心」和「門」都沒有,只剩下「開」和「關」。

《52 Hz》全片有不少值得肯定的創意亮點。然而以「音樂劇」的高標準來說,劇本、詞曲、編導、表演是重中之重,靈魂所在。創意和野心值得嘉許,但基本功夫和最紮實的craftsmanship,更是打造一部「音樂劇」骨幹、血肉、氣質和心靈的重要工具。前因與後果,一環扣一環;音樂劇也好,歌舞片也好,要用音樂、舞蹈,來推動故事、挖掘人物、陳述意念,它的最終呈現,勢必是精巧周延一如水晶鏤雕的藝術品,所有元素的整合是最關鍵,雕工極致之餘,我們更追求它能從「巧奪天工」晉身至「渾然天成」。否則語言只剩開和關、思想只剩「當我們同在一起」,如此這般,貓和鯨魚是永遠談不了戀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