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從雷奈、高達、與馬克電影打量《同流合烏》
雲翔(Scud)導演的《同流合烏》開場不久,年俊美的男孩高勁軒(賀飛飾演)在學校下課後,進到一間餐廳。你我看到他是穿著寒天毛衣,店員卻是短袖夏衣,顯得格格不入。是本片美術與服裝的疏忽、草率?是導演暗示他的「異常」、「另類」有別於其他人的正常與普遍性?看電影我總喜歡褒貶雙管齊下,既要謙虛包容,又眼裡容不下一粒沙。環顧週遭顧客,個個衣著整齊。
正當鏡頭由他東張西望打量四周,但見從全體店員到其他顧客,居然個個全裸,有些人還走來走去、進進出出,這使得我方才寒衣、夏衣的疑慮一掃而空,現在是眾人皆裸唯獨他例外。更驚人的是這個「長時間鏡頭」還在持續,掃瞄全場裸男裸女後,又回到依然一身寒衣的他,而且鏡頭沒完沒了地,經由映現他再度環顧周遭,但見所有店員、顧客都衣衫整齊、心平氣和。你我不禁驚歎這種超現實的魅力宛如魔術,更訝異這麼短的瞬間那些裸男裸女怎麼來得及穿妥衣褲而且臉不紅、氣不喘?恰似雷奈的《去年在馬倫巴》裡的長鏡頭攝影機由左向右一路推進,男主角X明明坐在桌邊玩牌,被繼續推進的攝影機拋在左邊畫面外,怎麼竟又從畫面右邊女主角A的背後悠閒走來,比攝影機早一步到達將要入鏡的右側?《同流合烏》這個鏡頭當然比較容易解讀,是男孩高勁軒的恍神與想像,就像費里尼的《八又二分之一》裡導演貴斗明明目睹那個討厭的男人上吊了,畫面再映現一遍,上吊全屬子虛烏有,那只是貴斗的想像。
雲翔這次玩文字遊戲,有點像高達的電影。片名《同流合烏》故意把「同流合污」換成同音字「同流合烏」,讓你我分神想到烏合之眾;烏的字形像鳥,鳥有男孩子陰莖的隱喻,從導演名字雲翔的「翔」到男演員賀飛的「飛」,在在都跟鳥互通款曲,跟電影中大批年輕裸體男孩的男色,以及男男情愛的SEX,緊緊相扣。高達1966年的法國瑞典合拍片《男性,女性》(Masculin Féminin)也在玩文字遊戲。片中,告訴你我,法文「Masculin」(男性)這個字,由「masque」(面具)與「cul」(屁股)構成。電影結束時,突然映現「Féminin」(女性)這個法文字彙,你我聽到掉落聲,果然é,m,n,i四個字母墜落,只剩下「F i n」(相當於英文的The End),於是電影完結,畫面終了。
高達從電影到生活,玩「文字」、玩「語文」,玩到出神入化,也玩得走火入魔。《男性,女性》中,女孩瑪德雷娜被問到喜歡什麼音樂?她說Beatles(披頭四)與Bach(巴赫,一般錯譯為巴哈)。一是現代(當時是1966)流行音樂,一是古典音樂,兩種風格不同又何妨?(你我能不想到《同流合烏》裡的男教師既推崇三島由紀夫與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這些男同性戀藝術家,又認為天主教/基督教的神愛世人,兩造並不衝突,反而是教會與信徒搞偏見、歧視、迫害同志族群!)我卻要偷笑,Beatles與Bach都B字頭,恰似高達的歷任妻子Anna Karina、Anne Wiazemsky名字都是A字頭的女性!
高達《男性,女性》中,男主角說偷了車,女方不信,認為只有「狂人比埃洛」才瘋得敢去偷車。「狂人比埃洛」是高達1965年電影(Pierrot Le fou)的片名。電影裡提到別的電影,最著名的還有克利斯馬克1962年的《美好的5月》(Le joli mai),片中導演問到一位法國小販有沒有看過《馬倫巴》?指的是雷奈1961年的《去年在馬倫巴》。對方表示太難懂了,不敢看,寧可去看不用大腦的電影娛樂一下。
順便跟你耳語,高雄市電影館將要放映《美好的5月》(Le joli mai) ,導演克利斯馬克捕捉到幾位電影大師雷奈、高達、胡許(Jean Rouch)的身影,為影史留下最珍貴的動態影像!
高達說《男性,女性》是馬克思與可口可樂的一代,任由你我自行解讀。還諷刺「殺一個人,是殺人犯;殺百萬人,是征服者」。雲翔的《同流合烏》中男教師明鏡台(周德邦飾演)告訴高勁軒:「與其詛咒快樂,不如樂在其中。」高勁軒反問:「你要我的身體(做愛)而我不肯,是誰損失詩意?你的?還是我的?」 明鏡台有點挫折只好說:「我的。」但馬上峰迴路轉:「我們的。」就像碧姬芭杜在《男性,女性》中客串café/bar的金髮女郎,讀劇本讀到「Il y a de rien rien de rien.」(「這沒什麼,沒什麼的沒什麼。」)雷奈《喧嘩的寂寞》的法文片名《Coeurs》也藏了文字遊戲。在法文裡,心(心臟)的單數與複數讀音相同,在字形上複數是字尾多一個字母s,如果不看畫面(字形)而由「聲音」讀出,你我根本無從分辨是一顆心?或是很多心?幫助區隔讀音的前面冠詞與後面動詞都故意省略掉了,留下矇矓瞹眛。雲翔不但在片名上把同流合污用同音字《同流合烏》搞瞹眛,男教師的姓名「明鏡台」也跟「身是菩提樹,心為明鏡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掛鉤,呼應男同性戀跟佛教、無神論、天主/基督教的夾縫,以及同性戀、異性戀、雙性戀的三邊擺盪。男教師姓明,男學生高勁軒,碰撞出「明」(名)師出「高」徒的花樣,又是一例。
《同流合烏》常常像是男色與男同性戀的A片,年輕俊美男孩的陰莖處處可見,賀飛扮演的高勁軒還真槍實彈打手槍、射精。《同流合烏》又屢屢像是同志人權的論文、同志情欲解放的宣言,如果用文字用、紙本表達或許更直接、更有力。兩樣拼貼雜陳,莫非活像高達逗趣的可口可樂與馬克思的並置共生?一般電影(譬如許鞍華)會在片頭標示「取材真人實事」而在片尾表白「故事純屬虛構」,雲翔卻在收場時強調「本片故事並非虛構,如有雷同未必巧合!」
謎底揭曉,高勁軒的媽媽竟是養母而非生母。愛是可以超級種族血統國界的啊!高勁軒感激養母,毫不留戀生父生母的照片,可喜(且看台灣多少虐殺兒女的生父生母!)。還順便省思: 「現在香港(苛酷法律刑罰)怎麼越來越像過去的內地(中國大陸)了呢?」跟香港電影《十年》互通聲氣!
洪健維的父母是蔣氏王朝白色恐怖的受害人。洪健維導演的每一部電影都在回顧、探索白色恐怖;董振良是金門人,他一次又一次地拍攝金門、關切金門;雲翔顯然永遠鍾情(男)同志情慾、男色與男性肉體美。這幾位導演或許都自我侷限,只停留在一種題材,但,也正是毫不功利的深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