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中的 double:《愛人怪物》、遊牧影展辛建宗的《澤水困》、紀錄片影展馬克馬巴夫的大師傑作《無知時刻》
總是迷戀電影中的 double。加拿大導演史蒂芬.鄧恩(Stephen Dunn)的《愛人怪物》(Closet Monster),男孩奧斯卡的寵物倉鼠(hamster)對奧斯卡說:「我是你的動物分身。」比起雷奈《穆里愛》四位主角既說實話又撒謊、費里尼《愛情神話》人物既壓抑又放縱或雌雄同體,《愛人怪物》在雙重「自我」方面開拓了新境界,或許呼應李香蘭主演的《白夫人的妖戀》裡,白娘的感性(痴戀許仙)與小青的理性(認為不值得為許仙犧牲奉獻)宛如同一個人的兩個自我在交戰。
《愛人怪物》的有趣還不僅是在愛情、sex方面倉鼠的洞見與奧斯卡的不見/無知。奧斯卡在超級市場的男同事韋德沒帶上班該穿的制服,要借用奧斯卡剛脫下的衣衫,奧斯卡困窘衣服沾了自己的汗味,對方不介意還聞嗅了一下。奧斯卡報上自己的名字:「我叫奧斯卡,請問你呢?」韋德看了看剛穿上的制服上的名字:「我也一樣(名叫奧斯卡)。」戲謔中,又是一組 double:穿了衣服上有奧斯卡名字的假奧斯卡,與換上衣服沒有奧斯卡名字的真奧斯卡。扮演奧斯卡的男演員康納‧傑斯普(Connor Jessup)與扮演韋德的男演員阿利歐夏‧許奈德(Aliocha Schneider)青春正盛,又夠俊帥,建構出美美的男男情愛。後來奧斯卡還聞嗅了韋德體味的衣衫!
奧斯卡嚮往去美國紐約讀書,剛被加拿大家鄉打工的超市主管解雇,又收到紐約那邊學校拒收的通知函,本片連挫折都是雙重:兩頭落空!
2016 年城市遊牧影展辛建宗導演的《澤水困》雙線並行。山中經營民宿的外省老男人老紀(班鐵翔飾演)在台灣女孩琴(鍾瑤飾演)住進來以後,老紀就不再現身這間民宿了。你我從法語流利的琴講電話時的爭吵得知,她正在跟不在場的法國男友分手狀態。陌生日本女孩(大久保麻梨子飾演)突然出現,趕走了琴。台灣男孩騰(許凱信飾演)事先經由老紀同意來此寄宿,卻被女房客阻擋門外,理由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有所不便。騰只好在不遠處搭帳篷歇息。大雷雨夜,日本女孩於心不忍,把騰迎回屋內。日後,騰表演布袋戲,唱作俱佳。凡此種種,老紀都不在場。本片卻三不五時穿插老紀在醫院、在戶外推著輪椅,上面坐了一位肢障男孩(岱毅飾演)。你我但見老紀對待肢障男孩並不友善,或是爭吵,或是獨自斥責,或是雙方肢體衝突。
從我這番劇情簡介,或許可以看出人物、世事種種的曖昧。最精采的是若有若無間,蘊含著豐富的 double。女孩有兩位,各有各的 exotic(異國情調):法語流利的本地人琴,中文不錯的日本女孩,兩造水火不容。日本女孩對台灣男孩騰,既迎又拒,又要吻他、抱他、又要打他。台灣男孩騰表演布袋戲更是多重「double」得讓人驚歎:唱作俱佳是手既靈活操作布偶,聲音表演也非比等閒。騰的語言也是台語、普通話交替活用(double!),而且「狗、苟、溝、鉤、夠...」同音字的急口令也說得又快又流利。布袋戲的劇情取材《西遊記》,但加進孫悟空的分身孫空悟(又是一組 double!)。
從雷奈的《廣島之戀》、蔡明亮的多數電影到這部《澤水困》,水,非常重要,甚至無所不在。有個鏡頭,前景是河邊低矮墳墓,隔著河流,遠處背景是老紀推著輪椅上的肢障青年。你我能不感慨,墳墓莫非在預示年老的老紀的未來、甚至是健康可能逐漸轉壞的肢障男孩的下場?開場不久,老紀在農場工作,田裡是水,是泥。後來,男孩騰棲息的露天帳篷,飽受雷電、暴雨(水!)侵擾。另外,男孩騰在浴室洗澡,水還襯托男孩青春的肉體與俊秀的容顏(似乎被玻璃外的女孩看到)。
末了,揭發出兩組隱藏的歷史與無比的傷痛。日本女孩那邊,遇上 2011 年地震海嘯(水!)的毀滅家園,死傷無數。台灣老紀這廂,蔣氏王朝白色恐怖 1950 年代與 1960 年代,錯殺多少無辜,處死多少異議人士,屠殺與暗殺的人數幾千萬。老紀被當成政治犯囚禁在綠島(被海水包圍的外島!)幾十年,家破人亡,妻子孤寂死去。肢障男孩是誰?既是老紀的兒子,又超現實宛如老紀的父親,更像是青春歲月的老紀(又是一組雙重「自我」!)。在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之後,黃亞歷的《日曜日式散步者》與辛德宗的《澤水困》(英文片名是《Aground》)是台灣電影關於蔣氏王朝白色恐怖題材最傑出的異數!
2016 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4 月 29 日試片放映了伊朗導演馬克馬巴夫(Mohsen Makhmalbaf)的電影《無知時刻》(A Moment of Innocence),看完後,有些人拍手致敬。1996 年法國與伊朗出品的這部電影,20 年後依然燦爛,始終非凡。有些地方讓人笑,我卻一直想哭,隱隱痛到心靈深處。片中,37 歲的導演馬克馬巴夫拍攝電影為一些前來應徵的演員試鏡時,他在 20 年前少年時代為民主為自由的反對運動刺傷(獨裁腐敗國王巴勒維旗下)的警察如今來敲門想當演員。於是,馬克馬巴夫構想一部重現當年跟這位警察牽扯的電影,跟這位警察各自挑選演員扮演年輕的自己。馬克馬巴夫從眾多容貌好看的少男中,篩選出一位眼睛漂亮的男孩。警察也選出一位俊帥男孩扮演 20 年前的這位警察。只是,現今的馬克馬巴夫與攝影師認為另一位男孩比較適任。這讓警察大失所望。留給你我去想的是,表面上是平等的,導演選人演少年時的馬克馬巴夫,警察也挑出演自己少年的人選,構成 double 對等關係。實際上,馬克馬巴夫果真有挑選權,警察要的人選卻被馬克馬巴夫以導演的霸權與攝影師的專業給否決掉了,兩造不是那麼對等。導演與警察各自向扮演自己的少男演員講古、說戲。演戲外行的警察居然認真調教,常有示範動作。講到往昔那次刺警風波時牽扯的一位女孩,警察當場時而展現從前自己的舉止(要少男演員參看、模仿、重現),時而扮演那位少女(好讓少男演員演出跟少女互動時的細節)。你我能不感慨素人演員多麼熱心演出,簡直自我超越,在擔任類似導演或戲劇指導,調教別人了!(潛力因而被激發?)等到警察姑且扮演少年馬克馬巴夫,要少年警察演出行刺動作時,這位少男演不出來:「我跟你無冤無仇,我不要殺你,我下不了手。」或許他是位不稱職的演員,卻觸到我心靈痛處,「愛與和平」比「藝術至上」更重要,本片無比動人的意在言外!(少男演員寧可被淘汰演不成電影也不要暴力、也不要殺人!)生活與電影的絕妙辯證!
馬克馬巴夫與扮少年馬克馬巴夫的美少男也有一段相處、互動場景(跟警察少男警察雙人組的切磋構成 double 與平衡)。當年幫助少年馬克馬巴夫分散警察注意力的是導演的表妹,「老」「真」馬克馬巴夫與「幼」「假」馬克馬巴夫(演員)同去拜訪馬克馬巴夫的這位表妹。表妹早已結婚,還有位女兒如今已經類似 20 年前比妹的年齡。不過,表妹的女兒沒有接招演出往昔表妹的角色,而且表妹在屋裡(或遠距離)只用「聲音」演出,幾乎沒有露臉,有點「雷奈電影讓(表妹的)聲音單獨表演也能推展劇情而讓觀眾對畫面(容顏)無限想像」的省思。導演馬克馬巴夫聽任美少男的建議,去見美少男的表妹,對方反倒欣然願意演出少年馬克馬巴夫的表妹!馬克馬巴夫本尊與他的表妹,是生活裡的真實,美少男跟他表妹,同樣是生活中的真實,構成兩組(double!)真實。導演表妹的女兒,或許母女外貌相近,而更貼近20年前的真實表妹;但將要拍攝的電影中,美少男與表妹的真正表兄妹關係,反而類似電影外(也就是生活中!)導演的表兄妹血源。生活與電影,實與虛,真與假,被本片攪和地妙趣橫生,千迴百轉!
雷奈與費里尼都愛在電影中抒寫記憶。關於自己的青春:雷奈比較隱性、而且打散,《廣島之戀》投射在女主角的鄉居生活與騎腳踏車經驗,《穆里愛》藉著年輕男孩貝納的「看」/「拍攝」反轉為「被看」/「不拍攝」,省思影像工作者的是非功過;費里尼傾向顯性、有點半自傳,《小牛》、《生活的甜蜜》、《八又二分之一》、《阿瑪柯德》都是這般。《無知時刻》卻比費里尼與雷奈更寬廣,不僅是馬克馬巴夫個人的青春與記憶,還外加當年對立的一方(警察)的青春與記憶!極度包容的 double!那個走道兩側的家家戶戶門牆都相似,男孩把一盆小花放在陽光照到的一處牆邊當作記號,後來回頭再找,宛如在「迷宮」中遍尋無著,向附近人家詢問,對方回答竟是:「陽光不停留,不等人的!」深富哲思。美少男藏刀,警察帶槍,麵包與花是掩飾。不料,收場並非刀槍對決,而是美少男托住大麵包與警察,表妹夾在中間,從前/真實/生活暴力較勁,如今愛與和平停格,成為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