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根螺絲談起——評黃銘正的《傻瓜向錢衝》

《傻瓜向錢衝》（原先片名是《跑路英雄》）的導演黃銘正擅用道具？愛玩道具？開場是小工廠的機器正在生產製造大批螺絲。工人林宏昌（本名謝炘昊的浩子飾演）從一顆螺絲的孔洞看出去，他轉身可以看到工廠裡的其他工人，他不動就專注看老闆的女兒美里（翁馨儀飾演）。似乎，他寧可不動，於是，他只看、也只能看到美里，這兒，當然側寫了他單戀美里，螺絲的功能彷彿在向你我告白林宏昌的世界狹隘、自我侷限，見不到也想不到其他，所以方才借積蓄給老闆、老闆向別人借鉅款時由他當保證人背書，老闆欠錢背信，後果由他承担。

老闆欠錢落跑，工人們半年沒拿到薪水，螺絲讓你我想到，這些工人就像工廠生產的大批螺絲，不受重視，只被利用、甚至被遺棄。導演還讓林宏昌經由螺絲孔洞「看」過去，也「看」現在，從孔洞裡突然映現陌生年輕男孩陳家寶（本名陳秉立的阿翔）。黃銘正玩螺絲玩得樂此不疲，讓林宏昌嚇得鬆手，螺絲掉落在地上轉一段距離，被陳家寶踩住。這一踩，恰似徵信社討債集團的陳家寶來踐踏（被美里的父親陷害的）林宏昌。

借錢兩百萬，連本帶利要還五百萬。老闆落跑，保證人林宏昌被逼債。林宏昌只好：「我可以工作還錢。」陳家寶嗆：「我哪有時間等你工作還錢？」原來背後還有討債集團的上司龍哥（應蔚民飾演）向陳家寶施壓，怪他辦事不力。你我是不是覺得跟林靖傑短片《嘜相害》互通聲氣（吳朋奉扮演的基層警察不想為難生活艱苦的私娼，但上司長官以及行政院高官作秀心態強迫基層逮人衝業績）？龍哥命令爪牙押走林宏昌。

更沒想到，下一場戲竟然是陳家寶與林宏昌雙雙被迫跪在龍哥的老闆徵信社「老大」（徐亨飾演）的面前。兩人都挨打被揍。本片的人際關係瞬息萬變，你我如果置身其中，真不知該信任誰？要投靠誰？林宏昌口口聲聲願意打工還債，「老大」欣賞他的膽識，問起他當兵是什麼兵種單位的？「海軍陸戰隊」。哪個連隊？「通訊」。可會監聽？「在部隊學過」。還會什麼？「反監聽、測謊、重型車輛與怪手駕駛、車床操作…」

好極了，這些在老大的討債公司都能派上用場。好極了，你我也因而見到彷彿打軍方耳光，原來強迫服兵役竟是培育犯罪的溫床！老大要他拿出名片，你我但見老大把名片上的陳家寶姓名塗刪，竄上林宏昌的名字。以討債為業的陳家寶被開除了，欠債被追討的林宏昌竟被納入討債集團旗下，豈非蹄笑人生？

陳家寶懇求老大給他機會，因為女兒才六歲。林宏昌也幫忙求情。請問你我做何感想？「給他機會」與「好心求情」就是讓陳家寶繼續逼債、作惡、留在火坑？你我能不驚嘆這齣喜劇百味雜陳？是非功過一體兩面？顛倒看社會、看人生！

陳家寶與林宏昌去麵攤吃麵，扮演麵攤老闆的是以演出台灣出類拔萃短片享譽的賈孝國，特別是黃銘正的《野麻雀》（莫子儀合演）與詹凱迪的《泳漾》。

龍哥在辦公室調教林宏昌與陳家寶討債訣竅，老大悄悄撫摸女秘書（張珮瑩飾演）屁股，老大的元配（吳可熙飾演的大嫂Monica）走來。Monica抱怨這個月收入比支出少，恐怕是混不下去了。老大立即轉而責罵屬下。黃銘正既看討債公司槍口對外．也見內部矛盾更多。明的是Monica怪老大、老大遷怒員工；暗的是老大偷腥女秘書，背叛妻子。美里的父親在錢方面欺誑，背棄林宏昌，老大在愛情方面背叛妻子Monica。

老大討債像演戲，有時也玩真的。慶功宴上，老大跟女秘書卿卿我我，Monica憤而打小三耳光，匆匆走人。陳家寶趕緊追過去獻殷勤，被Monica反罵（你我該怎麼想呢？Monica的階級歧視，是不是反而在為老大守貞呢？），卻又被Monica收為向她告發老大情慾出軌罪狀的心腹眼線！

女秘書洩憤報復的方式是利誘林宏昌與陳家寶，公司有個一千萬元的本票尚未收回。惡行惡狀的徵信社，竟然雇用一批也非善類的員工，互相出賣，彼此勒索，片中人際關係重新洗牌、分分合合、合縱連橫，令人絕倒。劇情迷人之處是既富喜趣，又能探索社會、洞悉人生，這些只是劇本的「什麼」，詼諧的構圖、巧妙的人物走位與整體的場面調度，才是導演駕輕就熟的功力。

札維耶．賈諾利（Xavier Giannoli）導演的《巴黎走音天后》（Marguerite）裡的女主角歌聲難聽，從來沒有人敢跟她說破，你我能不想起安徒生童話《國王的新衣》？黃銘正的《傻瓜向錢衝》兩位社會邊緣人自身窮苦，去向更窮更苦的人去逼債，於心何忍？一次又一次，你我彷彿看到王爾德的童話《快樂王子》裡的燕子與雕像王子去幫助一戶又一戶的窮人，到頭來自身不得好死。

黃銘正1997年的劇情短片《野麻雀》讓人驚艷，處處得獎。後來的《城市飛行》躍登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形式與內涵領先潮流，多數觀眾望塵莫及。黃銘正反而快樂不起來，他希望電影是拍攝給每個人看的。他說他的兒子啟發了他、改變了他（或許就像我的鸚鵡、我的鵪鶉感動了我、提攜了我？）。我見過他的兒子，善良、聰慧、體貼。縱然黃銘正力求淺俗化，《傻瓜向錢衝》深度依然在，堪稱雅俗共賞。黃銘正當初找演員時，只找「浩角翔起」的浩子，免得被人以為「電視綜藝化」。不料，一直找不到陳家寶的人選，更沒想到，阿翔出馬竟有意想不到的出色。片中對白提到陳家寶的瘦，彷彿是為阿翔量身而製的台詞。我一直以為浩子與阿翔是高中學生年齡、甚至是處男，不料現實生活中他們早已是很多孩子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