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AM MY OWN MAN——《英倫夢田》
英國人喜歡唱歌，愛喝啤酒，常談天氣，擅長不動聲色諷刺人事物；他們的幽默諷刺是黑色的，比英國的天氣顏色深些，陰冷則如一。英國人，尤其是英格蘭人，總是貶低愛爾蘭人，說他們笨老也喝醉，只是醉鬼也可能是魔鬼，本片的邪惡人物O’Neil正是愛爾蘭裔，這應該是英格蘭人故意栽贓搞鬼。細看英國社會，這個國家階級森然分明，「聽聽自己是什麼腔調」決定你的位置，除非你刻意抹去口音，學習中上階級的「標準」英文，通稱為「BBC腔」，但是BBC早已從善如流，努力淡化腔調所指陳的階級色彩。
2013年的電影《英倫夢田》（A Field in England），以十七世紀英國內戰為背景，雜揉前文所提及的各式元素，披掛黑白攝影、古裝衣著的外觀，運用黑色魔法/神秘主義貫串全片，描繪人類走向自主的寓言。知識/文明VS蒙昧/質樸，善/人性VS惡/魔法，男VS女，這種種二元對立價值對照並陳，映現人類如何脫離奴役，成為自己的主人，進而大聲宣示：I AM MY OWN MAN（劇中台詞）。
然而，十七世紀的英國內戰只充當背景，《英倫夢田》真要著墨的其實是人性。五位劇中人由於一場戰爭，敵我不明，因緣際會，先後在荒原遭逢，為活命求存，結伴走向追尋之路。這五個人：或正派壓抑（主角Whitehead），或邪惡霸氣（反派O’Neil），或素直樸拙（Friend），或憤世嫉俗（Jacob），或心機算計（Cutler），所要追尋的東西各有不同。有人忠誠負責一心要幫主人緝拿竊賊；有人處心積慮施用法術要挖寶藏；有人不思不想只是沒來由的從眾跟隨；有人胸無大志只想找到酒吧喝個痛快；有人警醒的監視一切助紂為虐。五個男子性格背景殊異，展現人性從善至惡的光譜。
五位劇中人各有特色，最耐人尋味的角色是Friend，他甚至沒有名字，代表面目模糊的普羅大眾——蒙昧、質樸、和善、單純的常民，他們對自然天象無感無覺，不曾仰望天上星辰而心生嚮往。但是Friend對階級有自覺，知道Whitehead是讀書人，是那種「拿東西之前會謹慎先摸清楚的人」。英國的勞動階級幾乎都有自知之明，因為社會現實明明白白告訴你，階級是怎麼一回事。這樣的人腳踏實地，自然無偽裝， 彷彿莎士比亞戲劇中的丑角/弄臣，說話詼諧蘊涵深意，只是Friend並無弄臣的城府，他注定是個跟隨者，很容易受人操縱。Friend被惡意殺害後，他死而復生歸返人間的理由竟然是：「我回來了，我實在太想念大家。」這荒誕滑稽的喜劇台詞，幾乎就是英國超現實幽默劇團「蒙提巨蟒」（Monty Python）風格的移植再現。愚昧之人Friend心直口快，老也我口說我心，他死前揭露婚姻假象也是直言無諱毫無保留，他的單純太討人喜歡，即便他的愚昧讓旁人遭害。普羅大眾的蒙昧無知到底是進步還是退步的力量？也許人類注定要在兩股力量之間矛盾拉扯，導演與編劇沒給答案，要觀者自己去想。
主角Whitehead堪稱英國式壓抑的原型人物，所謂的「English Inhibition」，會用極端的方式宣洩壓抑，暴力是其一。他忠心事主，信仰虔誠，節制自持，善良正派，卻又膽小怕事，面對邪惡勢力自是毫無招架之力。他吃了迷幻蘑菇，被施法術喪失心智的場景，是全片最驚心動魄的段落，導演刻意用慢動作捕捉Whitehead恐怖的笑容，迷亂的眼神，傀儡般的肢體，讓人看了不寒而慄，那根綁縛身體的繩索，具體而微的凝結了人類受宰制被奴役的意象。戲至終局，Whitehead倚仗善心正念覺醒，打敗邪惡的O’Neil，只是最後當他殺死O’Neil，穿上O’Neil體面的軍裝，回到電影初始的戰爭叢林場景，這到底是善還是惡的勝利？也許人類擺脫奴役的道途從來只是夢幻空想，導演與編劇同樣要觀眾自己再思再想。
《英倫夢田》從表面看屬古典的古裝歷史劇，骨子裡卻是前衛的黑白公路電影，還夾帶驚悚心理劇的元素。全片無任何女性角色，卻多次指涉「不在現場」的女性，劇中男性諷刺女性柔弱卻又仰望女性的救贖。一片荒漠叢林，男性血腥鬥爭，天外飛來一句良言：「我們需要女性帶來文明的力量！」看似戲謔之語，實則蘊涵深意。 織入啤酒、爭鬥、殺戮與黑色幽默之中的是隱晦的訴求：這世界被男性統治太久，需要女性的柔韌力量帶來改變，這應該是本片編劇艾美・莊普（Amy Jump，導演之妻），無意直說但巧妙編織的女性宣言。
英國導演班・偉特利（Ben Wheatley）的《英倫夢田》，全片預算以台幣估計約莫1400萬；中國導演張撼依的《枝繁葉茂》預算約莫600萬。預算低沒有錢不一定萬萬不能，限制其實是自由，真正厲害的創作者總會在種種限制中找到極大的自由，無論風格是華麗炫技還是樸實土氣，奇幻就是他們的利器，讓想像奔馳，突破僵固的界限。
歐洲電影細緻精純的質感，大膽奔放的想像，深度多層次的表演，在在令世人驚奇。回看台灣多數電影，似乎還困居在劇情片的傳統裡。值得慶幸，台灣還有張作驥，2015年他交出了《醉・生夢死》，自由的想像與魔幻讓影壇為之一亮。說到底，誰能反駁費里尼？「夢是唯一的現實」，擴大提升了人類的想像。
《英倫夢田》將在「2016金馬奇幻影展」放映
放映場次資訊請見影片介紹網頁。
延伸閱讀：
550期【放映頭條】
〈潛伏柴米油鹽之下的毀滅慾：解析2016金馬奇幻焦點影人 班・偉特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