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萊塢的黑名單》:無冕的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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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3-07

對於川波(Dalton Trumbo,又譯杜倫波)的印象,一是他在1971年自編、自導的《強尼上戰場》(Johnny Got His Gun),要說起來,這部可以名列最好的「X而優則導」的「專業外行」之一,可與之相提並論的,比較沒有爭議的像是考夫曼(Charles Kaufman)編而優則導的《紐約浮世繪》(Synecdoche, New York),演而優則導的有霍夫曼(Philip Seymour Hoffman)的《戀愛從游泳開始》(Jack Goes Boating)、紐曼(Paul Newman)的《巧婦怨》(Rachel Rachel,但其實紐曼每一部導演作品都非常傑出)、勞頓(Charles Laughton)的《獵人之夜》(Nights of the Hunter)。

另一個印象則是川波當年因為被「黑名單」波及而僅能以化名編劇;其他再有較知名的黑名單則多是流亡到歐洲的導演,像是達辛(Jules Dassin)和羅塞(Joseph Losey)等。事實上,對於這段陰暗的歷史(《電影和歷史》:「這是美國電影史上惟一一個任何質疑都被視為背叛的時代」),多數的電影史書要不略過〔鮑德威爾(David Bordwell)、卡曾斯(Mark Cousins)、馬斯特(Gerald Mast)寫的,乃至諾維爾-史密斯(Geoffrey Nowell-Smith)編的電影史書〕,要不,就連共產黨員史學家如薩都爾(Georges Sadoul)也僅輕描淡寫,幾乎一句話帶過〔還只是在談卓別林(Charles Chaplin)的《凡爾杜先生》(Monsieur Verdoux)的發行背景而已〕;大概只有《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為紀念電影百歲生日而策劃的《電影幻光一百年》(100 journées qui ont fait le cinéma)還願意把影史100個重要日子裡頭,給了「非美活動」一天的紀念,記下1950年10月22日這天,福特(John Ford)洞穿了地密爾(Cecil B. Demille)的詭計,當著近六百位導演的面前,於「銀幕導演公會」上向地密爾嗆聲。其餘關於這個不名譽的往事,人們大約記得的是包括川波在內的「好萊塢十君子」。

正因為史書已不願多釋出篇幅來記載,但不可否認這件事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一些人——可能影響的人遠不足以影響電影發展史,但達辛和羅塞的流亡或多或少影響了歐洲(特別是法國)的戰後黑色電影——因而這部圍繞川波、關於麥卡錫主義的影片在議題上也算難得。只不過,不曉得出於什麼理由,現在看到以《達頓‧川波》這本傳記改編成的《好萊塢的黑名單》(Trumbo)中,那些最激烈的控訴者,被指名道姓的人,倒是剩下像山姆‧伍德(Sam Wood)和約翰‧韋恩(John Wayne),以及過氣但靠著八卦而繼續維持知名度的女星赫達‧霍珀(Hedda Hopper),也算是一般劇情片中反派的習慣「數量」。為了戲劇效果,本片無疑也改動了部分史實。比如川波與演員羅彬森(Edward G. Robinson)在片中過從甚密,彷彿暗示兩人有過多次的合作,實則數量屈指可數。而影片開始時的時間設定在1947年,靠近非美活動,但開場不久鏡頭就把觀眾帶到片廠去,在那裡,羅彬森正在演一部由川波編劇、伍德執導的黑色電影——然而,川波與羅彬森最近的一次合作,是1945年的《情鄉碧玉》(Our Vines Have Tender Grapes),並且導演也不是伍德,而是羅蘭(Roy Rowland)。簡單來說,這是為了增加戲劇性效果竄改史實的一場戲,好讓劇情的衝突透過這一場戲暗渡出來:在一次NG後,羅彬森剛好要川波提詞,他說「啊~編劇剛好在這裡」(他用的是「在我們之間」這樣的說法),導演伍德馬上白眼說「在我們之間並不表示是我們的一員」,已經預示了即將到來的衝突,因為川波等人是共產黨的擁護者,羅彬森的家經常是他們聚會的場所,雖然他的家十足中產階級。

不過,我們既然能夠體諒影片為了戲劇張力改動了歷史,這也無所謂,畢竟劇情主要圍繞在川波一家展開,讓觀眾能感受他們家如何面對這樣的壓力:川波因被控藐視法院定讞而入獄11個月,之後舉家搬到墨西哥(片中則是搬去「高原公園區」,還是在加州)隱姓埋名寫作等等,以及他們一家如何度過這段艱辛的日子,其實也就夠滿足了。為此,影片自然需要為他們設定一個比「國家」這個概念更迫切的問題,這當然不是川波的個人榮譽這麼簡單,而是「家庭」,這也是為何在這部片的三幕劇結構中,第二幕結束在川波即將失去家人這樣的困境,而當他與長女妮可拉交心談話之後,也就順利轉進第三幕,由川波向媒體批露剛獲得奧斯卡編劇獎的《鐵牛傳》(The Brave One,但領銜編劇的實際上卻查無此人),實由自己所寫開始,大舉向霍珀等人公開反擊。這個設定也是合理的,正因為家庭的凝聚力才使得川波可以順利渡過難關,他的匿名寫作在很多方面也是因為全家動員才行得通。

而《好萊塢的黑名單》重要的問題,還是因形式上的呈現造成不小的分心,這個問題直接與「演出」有關。雖說飾演川波的克雷斯頓(Bryan Cranston)以這部片入圍了第88屆的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在片中他的演出方式也試圖讓觀眾回到對1940年代好萊塢演員的表演印象,這點是成功的,如果這是導演要的效果的話,他確實忠實地執行了這個指令,所以他要入圍演員獎項問題不大;但恰恰就是他的這種表演風格引人深思:1940年代的電影是這種表演風格,卻不代表1940年代的人是這麼言行舉止的。特別是影片在第一幕穿插於片廠的拍攝活動(影像在黑白與彩度較低的顏色間交錯),還有審訊的黑白「紀錄」畫面,最後慢慢轉成彩色(在川波一次出庭時),彷彿有意象徵從「檔案」轉為「現實」,那麼,這種非現實的演出方式則頑強地抵抗了現實來到片中;加諸就算觀眾不熟川波的長相,卻對飾演羅彬森的斯圖巴(Michael Stuhlbarg)始終無法入戲,縱使他很用力癟嘴來模仿羅彬森的特徵,也縱使飾演寇克‧道格拉斯的歐葛曼(Dean O'Gorman)確實有幾分神似,這些演員群象在像與不像之間,不斷製造分心的機會。二來,影片在意識型態上仍以非黑即白的方式二分了兩派人馬(加上川波這派人確實嘗到苦頭而成為受害者),無疑過於激烈,在冷靜、冷卻下來後,其實很多立場問題還是經不起推敲。

但姑且不論最終影片給觀眾看到的究竟是怎麼樣的「歷史」,川波在片中的孜孜不倦,也確實具有勵志效果(雖說有些呈現的細節沒有進一步發展,像是他為了趕劇本而吞食安非他命提神;或者他與妮可拉之間、甚至小孩成長過程的衝突,又是怎麼化解的,在片中都欠奉),甚至很可能為了配合他的名作如《萬夫莫敵》(Spartacus)的橋段而設計了他在獄中與一名黑人獄友如何從對立到友好(雖說片中對這段還是相當簡略),而這段關係又進一步在妮可拉長大之後致力於黑人運動發展開來(順便配合當時整個社會氛圍;也藉此凸顯人們對有色人種可以逐漸寬容,卻對共產黨員仍加以迫害的反諷),諸此種種還是看得出編劇的用力。走出戲院後,實在很容易讓人忍不住要去買一本新翻譯的《強尼上戰場》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