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故事:台灣的《革命進行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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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1-07

原本陳麗貴以為拍攝96歲史明的生命故事應該是過去式,不料,史明的生命故事竟是現在進行式,永不止息的進行式。電影收場是2014年台灣太陽花學運期間,史明前往致意,非常謙遜地表示:「我是來跟你們學習一種純粹的理想主義和實踐的勇氣。」不以年長就倚老賣老、頤指氣使,而是永遠保持年輕進取的心。可愛!

這部紀錄片,有各家各派談史明,也有史明自己現身說法。如果要做「好的台灣人」,要先做「好的人」。史明這種思維、這種理念,顯然不忙著台灣至上或台獨至上,而是人的高品質至上。比起台灣的某些統派或獨派往往把統或獨無限上綱,不允許批評,不可以懷疑,史明或許比較像哲學家而不像革命家,要不然就是有思想、高格調的革命家,縱然可能是失敗的革命家,依然風骨尚存。

除了多位學者各自別具慧眼,分析、解讀史明,陳麗貴還穿插一些舞蹈、劇場、動畫來展演點點歷史或生命經驗。本片放映到第20分鐘方才話說從頭,本名施朝暉的史明,19歲時不從母命學醫,偷跑到日本報考早稻田大學。史明覺得如果早早結婚生子,一輩子就完了。史明的父親當時要去上海,史明的阿嬤思想開明認為年輕人就是要出去看看。單就我這幾行字,陳麗貴卻展現出導演的才華與功力:上海與早稻田,暗示或明言了史明(個人或家族)跟日本、中國各有淵源,各有牽扯;穿插美美的剪紙圖樣,竟是家庭如牢籠的意象!當時是1937年,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無政府主義在日本都是禁書。史明竟參加秘密讀書會,你我能不感嘆在日本,以及後來在中國共產黨、在蔣氏王朝統治的台灣,他都不乖!他始終不去迎合權貴,不怕背離主流可能的寂寞與招致的迫害。

史明憶述,1942年日本在二戰敗象已露,多少日本年輕男孩(被迫)當志願敢死隊,每架飛機只給出航的汽油,沒有回程的汽油,去撞敵方的軍艦。讓史明訝異,如果日本人為日本殉國天經地義,那麼史明又該為誰去死呢?「日本人為國家而死,我就為抗日而死。」正巧日本的那個祕密讀書會有一成員是中國人,而且是地下工作人員,就這樣,史明去了中國,到了上海。(時空背景跟《暗殺》好生相近)

蔣介石與蔣經國向來把滿清、二戰的日本、中國共產黨醜化,又不准人民親身經歷,既然我無緣目睹,反倒覺得蔣氏父子自己的行徑活像他們所妖魔化的滿清、日本、中共。史明所描述的情況,才讓我真正恐懼也真正惱怒二戰時日本的軍國主義,現今反台獨的人更應該傾聽也更有興趣史明這番見解吧!

史明到了中國,參加的是中國共產黨的抗日陣營!這最讓我窩心,蔣介石並非1949年被毛澤東趕到台灣方才使壞的啊!1949年之前在中國的那些歲月,蔣介石踐踏人民、生靈塗炭、屠殺與暗殺就層出不窮,後來連胡適的次子胡思杜都選擇留在共產黨的中國,史明在更早當然是投效理想主義的一方!他終戰時結識了小他九歲、不願回日本但當時不諳中文的日本女孩子平賀協子。

國共鬥爭的早年,共產黨是弱勢,史明與協子既屬共軍這一方,多虧一位中國老百姓搭救從北京前往張家口的協子。這或許是本片的枝微末節,我卻深深感動,那是超越國界與種族的情義啊!中國人民討厭蔣氏王朝,由此可見。影片中段,年已96歲的史明還唱起中國左派歌曲《夜半歌聲》,他的口音比現今你我一般台灣人更貼近中國北方腔調(或者說更標準),我不免遐想史明的那段中國歲月對他深邃的影響,學道北方口音的普通話,永遠深愛這首《夜半歌聲》!

只是,共產黨(游擊隊?)鬥爭地主,手段殘暴(媲美蔣氏王朝虐殺異己!),讓史明不能苟同,只好拉著平賀協子偷跑,對中國共產黨的憧憬全然破滅。本片的舞蹈/劇場以黑白影像穿插演出,當今一些年輕台灣男孩扮演兇惡中國共產黨,演得傳神,讓你我不知要愛(這些演員)要恨(他們所扮演的人物)。

蔡瑞月舞蹈節的這些演員的「聲音」表演非常萬能,從北京腔的普通話、(扮演史明與協子時的)日本話到往後的台語,都勝任自如。不過我有不同意見:片中小劇場用了現今中國普通話的標準口音,可是1945年到1949年間中國的普通阿可能南腔北調,廣東話、上海話、四川話大有人在。

史明帶著協子擺脫中國/中共,1949年來到台灣,簡直是誤上賊船,進了黑店。在中國共產黨與白色恐怖的蔣介石血腥獨裁期間,根本宛如在嗎啡與砒霜間的選擇。日本?中國?台灣?史明經歷的那個時代跟影壇/歌壇的李香蘭(山口淑子)、李麗華重疊。亂世的奔、逃亡,陳麗貴導演有著類似蘇聯導演秋何萊(Grigori Chukhrai)《兵士的歌謠》詩般筆觸,雖然陳麗貴更愛塔可夫斯基的電影。史明回到台灣,媽媽大呼小叫:「你帶了一個日本婆子回來!」阿嬤卻浪漫、包容:「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跟尤敏主演、秦羽(秦亦孚)編劇、易文導演的電影《星星月亮太陽》裡的男主角二戰結束卻比別人遲了很久方才返鄉遭父親責怪,女性長輩則是同樣的台詞:「回來就好。」

如果你喜歡台獨,《革命進行式》佳句迭出;倘若你反對台獨,本片在日本、中國、台灣間流露出種種的共通性,關於愛,關於理想,打不死的理想主義,越挫越勇的革命精神,永遠在邊緣奮鬥而不能擁抱主流而不諂媚當權派的清高風骨,你想要不被感動也難。

史明從來就不搞僵化教條。1992年他在美國演講馬克思,首先就強調「馬克思反對絕對主義。因為辯證法是相對主義。」可記得我常說費里尼1954年電影《大路》提醒「你是男是女是同性戀是異性戀,並非絕對的,而是相對的,是經由比較的。」同樣,雷奈1959年電影《廣島之戀》一開場就是女主角(法國女演員)說:「我在廣島全都看到了。」男主角(日本男建築師)回應:「你在廣島什麼都沒有看到。」看到全面?或是只見片面?也是相對的,經由比較的,而非絕對的啊!何況,自我認知與別人(對你所知)看法也是有差異的啊!因而,雷奈1977年電影《天意》讓我體認:你是男是女是同性戀是異性戀,不在於你本身,而是別人對你的看法,而是別人的觀點。陳麗貴敬重史明,但未造神。跟史明有革命情感,又雙雙從台灣「偷跑」到日本後艱苦奮鬥,辛勞創業的共患難夥伴平賀協子,到頭來為何終歸分手?可記得雷奈1966年電影《戰爭終了》裡的西班牙反佛朗哥獨裁政權的鬥士狄耶勾,三番兩次更換假名往返法國與西班牙,最後一次拿到的證件,姓氏赫然是「Chauvin」(精確譯音是「休萬」,但在華文社會早已是男性沙文主義的「沙文」一字的俗譯),多少可敬可佩的革命男孩,多少可歌可泣的事蹟,卻在愛情版圖三妻四妾,卻在性別平等方面男性沙文啊!

或許這只是史明的私領域的瑕疵,不向辜寬敏以往放話「女人怎能當總統」那般低賤。陳麗貴也不避諱台灣白色恐怖期間盧修一被蔣氏王朝逮捕入獄,史明在日本的言行有扯後腿、害夥伴的爭議。

《革命進行式》由何榮幸擔任顧問,姚文智擔任製作人,受訪對象涵蓋葉治平、張之豪、吳睿人、陳儀深、張炎憲、藍士博、陳郁秀、陳芳明多位學者教授。種種卓見,在此不能盡記。「台獨」有許多派系,不少人把史明當成共產黨的同路人。另外,有一回,史明向葉治平借用的汽車在美國野外拋錨受困多日,史明夜夜在車上重讀《資本論》。美國一位修車廠老闆以為史明是為宗教修行人士,葉治平告訴對方說是無神論。你我可曾想起無神論而又馬克思共產主義信徒的巴索里尼拍攝的電影《馬太福音》讓天主教徒與基督教徒當成經典宗教電影佳作?想想我幼年被我爸說是「小共產黨」,成年被我舅說是「台獨」。台獨與共產黨在台灣似乎背道而馳,但起碼都在反對蔣氏王朝的獨裁暗殺或屠殺。作為一個人,史明兩造平衡得很好;作為革命家,兼顧或許太辛苦了。

突然想到,台灣獨派的林玉体教授向來惱恨名字裡的「体」字被寫成多此一舉的「體」,可是台灣有些獨派因為不喜歡跟中國為伍而遷怒簡體字,害得林玉体的聲音被壓了下去。無論統獨,任何論述都不該一言堂。史明既左又獨,就跟右派的台獨大相逕庭,甚至認為他非台、非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