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兒影展與高雄電影節佳片中的男色與貞淫

幾個影展撞在一起。看了一些好片，不知該從何下筆。或許我對於扯些「who’s who」的興趣大過於規規矩矩寫「影評」，怪只怪，法國、英國、美國觀眾都知道的事（或許該說巴黎、倫敦、紐約觀眾所熟悉的事），台灣觀眾卻非常陌生，相當遙遠。

舉例來說，美國的作家／評論家／思想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法國導演皮耶．卡斯特（Pierre Kast）的彩色電影《美好年紀》（Le bel âge）裡亮相，台灣觀眾根本無緣見識卡斯特的任何電影。卡斯特跟義大利導演費里尼同樣1920年出生，比法國導演雷奈大兩歲。卡斯特在拍攝過許多短片與紀錄片後，方才出手劇情長片。1959年的這部《美好年紀》邀到雷奈1955年紀錄片《夜與霧》的兩位攝影師薩夏．維耶尼（Sacha Vierny）與基司藍．克樓蓋（Ghislain Cloquet）擔任攝影指導，薩夏．維耶尼也是雷奈1959年劇情長片《廣島之戀》的攝影指導。卡斯特的這部電影取材義大利作家莫拉維亞（Alberto Moravia）的小說，法國導演高達1963年的劇情長片《輕蔑》源於莫拉維亞的另一部小說。皮耶．卡斯特跟法國「新浪潮」導演們走得很近……。

《在土星的光環下：蘇珊．桑塔格》

2015年台灣酷兒影展邀到了2014年美國出品的紀錄片《在土星的光環下：蘇珊．桑塔格》（Regarding Susan Sontag），導演是位女性（Nancy D. Kates）。英文片名是把蘇珊．桑塔格的名句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凝視他人之痛苦）置換成「凝視蘇珊．桑塔格」。你我能不想到台灣導演林書宇的劇情短片傑作《海巡尖兵》借用了《The Pain of Others》當英文片名？

這部紀錄片一面造神，一面摧毀神話，所以可喜。蘇珊．桑塔格15歲讀大學，17歲結婚，19歲生了個兒子大衛（David）。有了孩子，她還能遠赴英國倫敦深造，她還能在法國巴黎演電影，用流利的法語在法國電視節目侃侃而談。她是早熟的天才，別人不必造神，她本身已是神話。她冶哲學與小說於一爐，創作十足實驗色彩。她的文學評論、文化評論首屈一指。她年輕美麗，才華洋溢，照片怎能不用在這本那本藝文刊物的封面？她是美國女性主義與同志平權的先驅、重鎮，她自己也身體力行，愛過男人，也跟女性同志情。政治、社會、戰爭，她見解獨到：美國粗暴介入越南內戰，她疼惜越南與美國兩造無數的男孩身體喪生戰火，她控訴「白種人是人類歷史最壞的腫瘤！」

她自己生命中三度罹患腫瘤，讓她對疾病有與眾不同的態度：你我不該把病痛視為犯錯應得的懲罰，不可視為當然而坦然接受。

本片細數她的神奇，根本述說不盡。可貴的是，女導演訪問了多位跟她交往過的藝文界人士，逐漸浮現她的其他面向。譬如，她從事文學創作，她擔任導演拍攝過電影，但她的文學、電影都很爛！她遊走在許多女性戀人間（並非只跟一人天長地久），你我可以尊重她可能尋求自由解放，不想被特定對象綁住，但她對待女友並不體貼，不顧對方感受，不夠關切。你我不免慨歎，關切人類她相當深情，批判人類她非常精準，但對個體（這位那位女友）她卻很不厚道。這讓我更有理由總是愛用雷奈的《穆里愛》（每個人既撒謊又講實話）與費里尼的《愛情神話》（每個人既貞又淫）來解讀其他所有的電影了。神話奇蹟般的蘇珊．桑塔格，也有不神不聖的行徑啊！

這部紀錄片我最不喜歡的是，只提到桑塔格去過以色列而要大家支持以色列，卻完全不提她晚年嚴厲指責猶太人的國度以色列對阿拉伯裔的巴勒斯坦的打壓與凌虐！身為猶太裔的蘇珊．桑塔格批判以色列，恰似墨子、雷奈、費里尼對於「非我族類」的尊重與包容，這種勇氣、這般風骨，竟被本片嚴重遺漏！

《54激情俱樂部：導演加料版》

《54激情俱樂部：導演加料版》（54：The Director’s Cut）是把1998年的這部電影當初被迫修剪刪除的44分鐘「多元性愛」情節增補還原。主角是萊恩．菲利普（Ryan Philippe）扮演的年輕俊美男孩Shane。他去「54 」夜店當服務生，不穿上衣的「那種」男waiter，結識同事男孩Greg與美麗女孩Anita。Greg與Anita是男女朋友，Greg讓Shane進屋同住。Anita想靠唱歌出人頭地，她愛Greg但不願被綁住，逐漸跟Shane在友誼與愛情間擺盪。

「54」的老闆有一回「發情」要吸吮Greg的陰莖，異性戀的Greg不從，但被激將有一大堆男孩搶著要，Greg把持不住，只好屈就，卻又因別人訕笑而抽身。本片「意在言外」：一則打破異性戀與同性戀的界線，兩造其實沒有絕對分野；二則正如同我常說的「異性戀男孩連殺人放火、強姦搶劫都敢做，哪裡會真怕跟男孩做愛？」本片中段，Shane勸Greg賣勞力也賣陰莖，反正都是賣，反正都是為了賺錢。甚至，他倆還互相親吻，模糊了友誼與愛情。

片中場景，大多晚上，十之八九在青藍紫粉紅光影的「54」俱樂部，宛如不夜城。你我看到奢華、放浪，你我看到多少裸男的青春鮮嫩肉體，你我看到多少紙醉金迷，你我看到多少酗酒嗑藥。Shane被老闆當寶、當王牌，被男女眾賓客當「天菜」。你我看到他賺得多也花費得快，揮金如土，頻頻射精到小便疼痛（感染淋病），耗損鈔票到幾乎一貧如洗，也健康報廢。這是一部既教你我放浪形骸（敗德？）又警告銷魂蝕骨的危險（道德教誨？）的電影。想想連作家楚門．卡波堤（Truman Capote，他以小說《第凡內早餐》與《冷血》享譽）與普普畫家安迪．沃荷（Andy Warhol）都流連忘返的場域，男色豈不濃得化不開？Louis Negin扮演卡波堤，Sean Sullivan扮演沃荷。

末了，繁華夢，一場空。Shane說Anita起碼還有Greg，說Greg還有Anita。Anita說Shane你有我們。但不知你看到小人物間的溫情體貼？或是窺見ménagé á trois的3P多元愛戀盡在不言中？（本片導演是Mark Christopher）

《麥可——我的直男前男友》

美國出品、Justin Kelly導演的《麥可——我的直前男友》（I am Michael）不乏佳句。麥可（詹姆斯法蘭科飾演）鼓吹同性戀權益不遺餘力。他在夜店邂逅少男泰勒（Charlie Carver飾演），帶回家跟原先男友班尼特（Zachary Quinto飾演）3P，第二天早晨餐盤裡3個扁圓甜餅，妙喻。麥可講學授課，說到異性戀與同性戀這些字彙是近一百年才產生的，不該有這種區分，現在要縫合。這時鏡頭由白人學生切換到黑人學生，高招。

泰勒讀物理系，想當太空人。想想在外太空，宇宙中，地球顯得渺小，人類生命更微、人生何其短暫。你我能不想到打壓同性戀是多麼愚蠢、多麼浪費生命與時間？一頭長髮的俊帥男孩Nico（Avan Jogia飾演）研習佛學，認為千百年來基督教《聖經》的解釋權都操控在權貴手裡（所以不容異議，沒人敢質疑），卓見。麥可認為上帝的精神是愛。否定愛（譬如反同性戀的人打壓同性情愛）就違反了基督教義，有理！

本片拋出這麼多支持同性戀的思維後，麥可自己反而皈依了基督教，想成為牧師，從此反同性戀。有趣的是，他的從前啟發了也鼓勵了同志族群。片中有「我是我自己的敵人」語句，用在麥可自己身上更貼切。他點燃了同志運動的火苗，他想撲滅是否可行呢？本片取材真人實事。

高雄電影節短片《烏龜》、《男情阿根廷》

Jordan Schiele導演的《烏龜》與Leonardo Brzezicki導演的《男情阿根廷》（The Mad Half Hour）是2015年高雄電影節兩部奇趣的短片佳構。

美美的男孩「璜」（Julian Larquier飾演）突然呆立，沒有興致跟同伴貝德婁繼續打球。對方邀他同往卡拉OK唱歌解悶。你我但見璜唱著：「我想成為聖母瑪利亞，我想當修女。」動作竟是握著陰莖般的麥克風搖晃，甚至兩腿岔開抖動！

夜路，「璜」勸貝德婁去刺青。對方說不，因為明天就會後悔。璜要紋「三隻眼睛的貓」，對方不解，璜表示：「我喜歡三隻眼睛的貓兒你愛貓。」他倆去到樹林，瞄見一雙女女戀，於是他倆當下男男愛愛。璜裸身醒來，找不到貝德婁，竟看到了三個眼睛的貓！《男情阿根廷》巧妙處在於，如果你我是璜，請問是去尋貝德婁呢？或是趕緊追隨千載難逢的三眼貓呢？

勞工階級年輕男孩（Kampot Zahi飾演）拿著一個烏龜像開著轎車的女人兜售。路上，車內，車外，對比了雙方的貧富階級差異。兩造討價還價，成交。女人想拍攝男孩，又掀起一番交易（付費，但要去她家）。去的是女人的工作室，有些繪畫、攝影作品掛著。野外，這麼大的屋子，一個人住不害怕？男孩問話又見階級差距。

女人架好相機，要男孩做表情（譬如苦悶或壓力），但總嫌美中不足。或許男孩脫掉衣服比較貼近氛圍，男孩配合。不料，女人希望男孩連內褲也褪去。男孩猶豫，一次又一次的討價還價，女人願加碼付費，男孩就是不肯露陰莖。男孩勉強答應全裸的條件是女人也裸。女人似乎不在乎自己裸體（她果真藝術家的開放個性？），但又怕男孩食言，一次又一次反覆詢問可當真？女人脫了，還沒脫光，男孩阻止。本片大約這時節方才映現男孩臉部大特寫鏡頭，你我發現男孩竟然相當俊美！在這之前，你我只看到他的身分，建築工人的模樣，俊美被隱藏、被忽略、沒人注意的臉。男孩脫了，我真想哭，或許我跟那女人同樣想看他的裸體，想看他的陰莖。真正看到，又有階級（用錢半強迫他露陰莖）的罪惡感！男孩起先用手遮陰莖，後來豁出去了。

有些鏡頭在特寫男孩臉（或頭部）的側面，構圖上乘（是女人的？是本片導演的？）。拍攝結束，女人大方付費，還把烏龜送給男孩但不必退錢。男孩不肯，寧可不要錢。這一回我又哭了，男孩窮得有志氣，窮而不貪。女人不知該怎麼養烏龜。雙方都不要烏龜。由此可見這位女藝術家打一開始就心術不正，要的是男色而非真要買烏龜？扮演這女人的演員Danwen起初似乎中年且不漂亮，後來越發好看甚至像少婦，所以男色讓人年輕美麗？誰說迷戀男色是罪與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