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視像的記錄者:黃庭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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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02

「基於對生命的交代,每年都會拍,沒拍就覺得很奇怪,覺得對不起自己,這已經變成一種命運,反正這輩子也不打算做其他東西了。我有這個毅力和耐心繼續拍下去。」 ——黃庭輔(1993,註一)

黃庭輔,熟悉台灣紀錄片必然不容錯過的名字。勇於嘗試紀錄片的實驗形式,讓他有著鮮明的作者印記,作品多次入圍國內外重要影展的肯定,始終保持獨立製片的姿態。嚴格來說,拍紀錄片是黃庭輔的業餘興趣,他的正職工作是國家電影資料館(今國家電影中心)的資深員工。自1989年倡導電影保存概念的井迎瑞館長上任,黃庭輔同年來到電資館,見證台灣本土影像、華語電影的保存行動。2006年同喜文化出版的《台灣當代影像──從紀實到實驗》,這是第一套具有台灣紀錄片史觀意識的影片合輯與專書,他也是身在其中的催生者。

如果我們回到黃庭輔的創作脈絡,在1987年解嚴前後,他熱切地感受到時代巨變的躁動,走入因發展需求即將拆除的鐵道驛站、軍事廢墟,捕捉解嚴將逝的時代餘味,拍攝短片如《結婚照》(1992)、《碗》(1990)。反芻身體的存在,任由度量尺線爬上裸身;與董振良的合作,演出實驗短片《人算》(1991)。直至1992年,拍攝第一部紀錄片《廖瓊枝─台灣第一苦旦》(1993),記錄國寶藝術家廖瓊枝淒美哭腔,以歌仔戲的哭調為喻,象徵悲情台灣史。此後的《台灣魔朵》、《03:04》(2000),從膠卷過渡到採取數位拍攝的《指月記》,持續探索攝影機以及記錄影像的可能性。

2000年前後,是台灣紀錄片能量迸發的豐收年代,黃庭輔同年發表的《03:04》確立以實驗語彙模糊紀實影像邊界的創作精神,邁向成熟作者的關鍵,本文就其後三部作品《03:04》、《指月記》、《島》作分析介紹。

 

圖:拍攝第一部紀錄片《廖瓊枝─台灣第一苦旦》的工作照(黃庭輔提供)

事物的狀態──《03:04》

《03:04》主要記錄金門歐厝村的人們,經常處於一種生活無聊、重複日常的狀態。這個以家族姓氏組成的聚落,有別於金城市區新式高樓林立、商業觀光熱絡景象,呈現一片衰敗落寞。在影片中,幾乎放棄使用話語而是用噪音鬆動紀實影像的固定意義,以跳接鏡頭展示各種碎片化的記錄影像作為影片意義的線索。

早已離開歐厝的人們用磚塊、鐵網將古厝與外界隔離,時間停滯於離去的當下。至於留下來的人與物,則猶如凝結的靜物般,沒多餘的動作,事物在風、光、影的流變輾轉間逐漸流逝;人的時間推移則隨著撞球局、電視節目的完結、偶爾牽動臉部肌肉、改變僵直的身體姿態。儘管牆上日曆標誌不同日子,但生活於此空間的人們,竟看不出有何區別。生命與時間便在於不知為何而等待與重複的瑣碎之境中細微地推磨。

阿兵哥是影片主要角色,他們大多來自外地,一旦退伍後金門的未來似乎就與他們毫無干係,島,只待成為阿兵哥的階段記憶。歐厝村內,不管村民、軍人,一如順天商店的店名所示,順應天命,無抗無拒。就像影像呈現平凡無奇的生活,平凡的讓人忽視,人們就這麼悄悄被國家遺忘,形成金門邊緣化的處境。這些曾在的碎片如何不被遺忘,便唯有在某個映演時刻,記錄影像過去與未來交會顯像,金門島將如鬼魅般回返,透過影像幽魂除袪與台灣隔海的時空屏障,形體化自身存在,悍然地直面觀眾。

《03:04》看不見浪漫化鄉村的傾向。鄉村裡的軍人,其內心世界凝縮成幾種姿態,和外界隔絕互動。人物呆滯的無名等待、影像缺乏敘事性的指示、音畫不同步的噪音安排,成為對傳統紀錄片的反動——通過現場記錄、線性剪輯,試圖傳遞真實的傳統。人的存在處境一向是黃庭輔的關注,抽離個體過去的生命脈絡,使之成為導演篩選過的碎片。影片中唯一清楚的指示,是畫外微弱的聲音「關懷就是最好的溝通」,媚俗的電視廣告,通俗的勸世,成為解脫此種生活型態的暗語。作者如此克己地說明記錄現場,讓《03:04》有別於過去紀錄片作為傳遞理念的改革工具。支離破碎的情節,使得作者不再成為現場記錄的全知權威,被記錄的部分真實碎片以及碎片的存在意義,形成開放性的提問,乃至於作者曾經身處在場的事實,成為「我們能否獲得記錄真實?」的反省。

存有的侷限或自由──《指月記》

作為《03:04》碎片影像形式的再延伸實驗,《指月記》(2002)無疑是黃庭輔截至目前作品之中,最令人困惑但視覺衝擊最為難忘的。《指月記》的影像構成是以龍山寺的空間為基礎,從具象建築的全景鏡頭,到最後試圖滲透侵入體膚表層。噪音音樂的情緒結構亦符合此種進程,聲畫錯位卻不至於相斥,產生有機的連結,在於視覺強度足以與噪音形成抗衡,強化影像的張力。

首先從龍山寺建築外部空間與物件,當我們還混亂於辨識白晝黑夜的顛倒,便迎面接連各種跳接鏡頭。鏡頭隨著一名老者,從寺外逐漸進入寺內場景,猶如巡禮寺內一周,我們可以將這部分視為序曲。序曲確立了以廟宇日常情境、遊民、老人作為主要拍攝對象。

中段則進入到龍山寺介於室內與室外的曖昧狀態。碎形化的肢體與物件,經由密集剪接瞬息現象與經常採用快動作鏡頭搭配不按節律的噪音音樂,呈現龍山寺內外川流不息、無法遏止的混亂與騷動。廟宇公眾開放性,包容各種階級來去,擷取龍山寺平日生活面貌。人與物件共同構築這座乞求心靈慰藉、散漫無為、經常喧鬧的古剎。在攫取龍山寺的日常表面現象之後,銜接下一階段:人與物質世界的互動關係。對於紀實影像時間的操作性,有別於前段的快速剪接,改以慢速呈現瞬息變化的事物。雨季的來臨,打亂原來紛亂節奏,漫開的水紋與什麼事也做不成的人們,漸漸進入眾生與萬物等待狀態。慢速的時延感所具有凝聚觀察的特性,讓物質世界中的時間得以可見。

影像結構最後一部分,是雨季過後。清晨,光暈透過窗格間隙灑落懸浮物質顆粒,微塵與光影共存,為寺院帶來莊嚴而平靜的氣息。匠師為羅漢描金繪眼,羅漢彷彿帶著神性的憫人視線俯瞰人間。以下眾生相,密集拼貼的臉部特寫,關於世俗所揚棄的體膚肌理:垂老的皺紋、老人斑或面皰,連同表層肌理連生的皮囊、毛髮與皮屑、停駐的蚊蠅……瑣碎幽微事物的生命狀態成為銀幕主體。在這節中,神、人與微物共時共存,各居其所。

直到最後,對空間的探索終於進入到那個不斷被放大體膚的系列鏡頭。面對機械之眼,原本幫助我們看見人眼所無法察覺的物質表面細節,然而,《指月記》那個因為過度放大導致失焦的模糊不可辨識的肉塊,卻脫離攝影作為證明物質細節存在的指認證據。維持攝影機不動,利用變焦鏡頭,藉由可連續更改焦距的特性,對客體產生極貼近,但主體仍保有一定距離的機械視覺性觀察。

相對先前的喧鬧,眼前這段巨大的意義空缺,模糊一片的粗粒子印象,如同生活中諸多無法說明的意義、等待消磨的時間,意即普世性的無聊經驗。透過物質影像連結意識的召喚,面對日常生活隨時帶來的厭煩,我們得以經驗無垠時間與自身存有的有限性,洞察自我無聊的處境。面對生活那些必然無可遁逃的諸多時刻,被迫以各種微小的方式或姿態,消磨生命經常不知所以然的時光,轉移人類受困於等待、消耗漫長的陳腐意識。如同那個無法指認的混沌肉塊,卑微地換取心靈片刻的寧靜與自由。

圖:《指月記》的巡演文宣

被壓抑的恐怖影像─《島》

揮別《指月記》、《黃屋手記》(2006)、《短歌行》(2006)接連實驗意圖強烈的作品後,《島》(2012)回歸素樸的記錄影像、敘事也較為明朗,顛覆以往實驗作者的印象。然而,《島》除了延續過去作品中對於細瑣物件的關注,不變的記錄主題依舊為捕捉被記錄環境中隱含的時代氛圍。

《島》的場景集中在金沙鎮的沙美老街,透過老街老人們的生活形態,詮釋金門在2007年到2010年這段期間的社會氛圍。影片序幕是由一系列寂寥的戰地遺跡空景展開,當鏡頭深入身居島內百姓居住地時,迎面而來的是黑令旗(民間常見用以鎮煞安營的神性信物)。這開場,揭示《島》內百姓夾處於兩種排除外在的敵意勢力、捍衛身家安全的庇護體,即現代化軍事裝備與古老神祇的守護傳統。從這兩種看似衝突的庇護網絡,一個是可見的鋼筋庇護肉體,另一則求助於無形的精神安定,其實都反映隱藏在人類內心底層的恐懼。《島》中,黃庭輔將金門人面對政治、戰爭或個人死亡所帶來的未知恐懼,以無所不在的鬼魂形象作為體現。

《島》最引人注目的記錄對象,莫過於一名飽受鬼魂糾纏、疑似患有精神疾病的女人——端仔。透過這名令人同情的女子,她神經質的反應與失序行為,諸如:無來由的謾罵、偶發異常高亢的情緒、手持尖銳物威脅鄰人的舉動等。放大投射出島民過去苦難殘影的暗面,透過儀式性的祭拜,間歇性的短暫發洩改善恐懼焦慮。不管是從端仔的失序表現、老街婆婆口述戰時回憶、老人面臨生命逐漸消亡、傳統葬禮的浩蕩舉行,乃至於全島性的中元節普渡祭拜,逐步揭開金門人面對未知恐懼,焦慮最極端化的全面展示。

然而,即便夾處兩岸情勢隨時生變的金門,人民對於戰爭遺留的鬼魂陰霾也並非惶惶終日,人們總是能夠在恐懼生活中找尋到支持安定的力量。女人間的傾訴、安慰的私語,進而為生活的無奈苦悶,注入的微小勇氣,作以對抗生活的堅韌力量。 透過這部作品,黃庭輔證明不需要誇張的實驗語彙,他仍可從被記錄者一目了然的平庸生活,發掘某些埋藏在戰後島上人們試著與其平衡共處,人心所壓抑的恐怖影像。

圖:2014年沙美老街敘舊

影像文本之外

黃庭輔因記錄題材的敏感,人體模特兒、遊民、檳榔西施等,屢次引發側目,他毫不諱言以偷拍換取拍攝者的鬆懈,或疲憊對抗攝影機的記錄時間(如《黃屋手記》的監視拍攝)而呈現自然狀態,拍攝純為滿足個人創作慾望。由於作品仍以影展、藝文空間為放映管道,觀眾群有限,時有觀眾挑戰,但並未真正引發過激的記錄倫理論戰。作為一個長期關注黃庭輔的觀眾,我相當好奇他與被攝者的實際相處關係,那麼就我所見影像文本之外的黃庭輔又是如何?

事實上,黃庭輔每部作品都有一位重要拍檔──陳麗玉。她提供黃庭輔實質拍攝協力、創作討論以及精神支持,這是黃庭輔創作之路的幸運。再者,他們是親近觀眾的,早先《廖瓊枝》完成之後,便與友人們開著掛有「文化電影放映隊」的紅布條發財車、電影海報,載上放映器材,穿梭南部鄉野隨興選定廟埕放映。哲思濃厚的《指月記》在發表之初,邀請藝文人士觀影指教,印發論述提供觀眾參考,自行攜帶放映設備全台巡迴放映。

在與這對夫婦較為熟識後,我才知道,結束記錄廖瓊枝老師數年之後,黃庭輔多次幫忙記錄演出活動,非頻繁但持續多年的關心問候。這或許是俗稱的搏涎之道,但對他來說似乎只是理當該有的人情義理。2014年,我有幸和他們一同造訪金門,當我終於走進歐厝大宅、沙美老街,我幾乎一眼就認出這群彷彿早已熟識的鄉親,其個人氣質,簡直活生生地走出銀幕之外。黃庭輔與麗玉是善於聆聽的記錄者,這趟旅程不管是意外碰上《03:04》其中被記錄者的辭世、或者沙美街的寂寞老人,他們總是一把椅子坐下,傾聽對方訴說近況。老街上的婆婆笑著對我說:「他是我的老朋友。」這也許是為何在《島》的記錄凝視中,能夠感受他對故鄉懷抱疼惜的暖流吧!

圖:「文化電影放映隊」尋找願意看戲的觀眾(姚立群攝影)

 

註一:引用自《電影欣賞》。第65 期,1993,頁78-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