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模樣》不足的視覺隱喻:市場化的青春純愛與明眼觀眾的慾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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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29

去年年底在台灣金馬影展上映的同志電影《愛情的模樣》(Hoje Eu Quero Voltar Sozinho)在文藝圈得到大量關注,就一部關懷殘疾(disability)議題的巴西導演處女作來說,實屬不易。能夠跨越市場差異、文化與語言、觀影習慣等「障礙」(challenges),一方面確實與近年來不斷浮現的主流殘疾電影如國片《逆光飛翔》、《聽說》,或是好萊塢電影《愛的萬物論》所做的努力有關,而全球(同志)影展之間的行銷與宣傳模式更是讓這部片的聲勢如日升天。

然而,另一方面,當這些電影皆以偶像劇式的愛情劇碼作為主打行銷策略,並且以某種「小清新」模式來淡化殘疾人士所面臨的困境,抑或是主流社會面臨的倫理難題時,作為影評或是普羅觀影者,我們都不得不問,這些電影究竟是真正處理弱勢議題,或只是(同志)愛情片的當代轉型(或如影評陳樂融在《陳樂融自選輯》一書中所說的「青春純愛片」)?金馬影展對本片的宣傳詞如此寫道:「深刻描繪青少年情竇初開,曖昧不明的感情迷宮,清新自然,青春洋溢。在柏林影展首映獲得五度掌聲和全場起立歡呼,並一舉贏得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和最佳同志劇情片,堪稱本年度最風光的同志電影。」顯然,全片最中心的議題「盲眼」在影展策畫人及片商的「眼中」,似乎並不完全等同於真正的「殘疾」本身,而只能是某種對於青少年「曖昧不明」的感情的隱喻。

在這樣的假設之下,觀眾基於特地的立場前往觀賞電影,往往容易忽視導演所欲強調的不同議題,抑或是一部電影本身所帶有的不同潛在閱讀可能。本文試圖首先從「視覺」的角度來分析,其次才以「愛情」的主題閱讀本片,希望能夠因此而不迴避「殘疾」作為電影的主題,並且探討不同的弱勢如何有可能在影像中結合從而產生新的社會力量(英國電影《驕傲大聯盟》即成功結合階級弱勢與性別弱勢議題)。

如果「盲人」電影的其中一個假設是給予盲人更多的媒體曝光率,讓盲人族群的身分認同得到正面的認可,那麼其中一個必須面對的困難便是電影本身首先是作為一個以視覺為主的媒介(默片時期甚至缺乏電影音效,只有現場演奏)。這也是為什麼「盲眼」在此類影片中必定是一種隱喻的原因─電影是給明眼人觀賞的,而明眼人難以就「盲眼」議題本身去理解電影。當然,不同的導演對於這個難題有著不同的回答方式。舉個例子來說,中國導演婁燁的《推拿》,便全程以旁白的形式來敘述電影,他提到:「畫外音其實是一個簡單的盲人聲軌,這是一個關於盲人的故事,我希望盲人也能『看』這部電影。」(有趣的是,《推》與《愛》兩部片在台灣的發行時間幾乎重疊,卻少有媒體或影評並置而論盲人議題,前者被作為中國獨立電影行銷,後者則是同志愛情片,由此可見得盲人議題仍舊較為邊緣)。

我認為,在《愛情的模樣》裡,導演並未積極的向盲人族群致意,反倒是巧妙的利用視覺隱喻來探討電影的媒介特性,值得分析。其中,最明顯的鏡頭就是盲眼主角李奧常常靜坐在一方,而導演透過變焦凸顯出鏡頭後方卻是一個他沒有發現在場的人,如與他冷戰而不願和他對談的好姊妹琪歐。這樣的影像敘事不斷提醒觀眾:明眼人永遠比盲人還要全知,而盲人在電影中注定成為被注視者。換句話說,有自覺的電影觀眾會發現自己成為了明眼的共犯,一同隱瞞資訊,甚至有陷入享受窺視盲人的危險(事實上,電影理論家蘿拉.莫薇(Laura Mulvey)便認為整個好萊塢古典電影史便是父權男性窺視與慾望女體的體現)。

同樣的,這種對於非盲人「觀點」的強調,也展現在暗戀主角的明眼男孩蓋布里歐身上。由於看不到蓋布里歐,李奧直到蓋布里歐親吻他以前,都絲毫不知道蓋布里歐暗戀他。然而,作為觀眾的我們卻都「看」得清清楚楚:蓋布里歐時常熱情地注視著李奧。透過剪接,導演將蓋布里歐的凝視縫合(suture)在李奧身上,而這也同時讓觀眾認同了這段情感關係(這同樣符合莫薇的電影理論)。導演自然並非沒有察覺到這個問題,尤其是當他讓蓋布里歐帶著李奧一起去電影院看電影時,其實正是在以後設的方式探討電影的問題/限制。

雖然明白的指出了問題所在,導演卻沒有提供一套解決方案或是新的可能性(如《推》中,婁燁數次嘗試以模糊的畫面使觀眾體會視覺不全的人的感官經驗),反而是以李奧這個角色希望被主流社會接受的渴望作為回應,確實讓人感到可惜。首先,光是在劇情設定上,李奧就是一個衣食無缺的中產階級(用蘋果系列的產品聆聽柴可夫斯基),而除了少數惡棍同學以外的周遭親友都對他呵護有加,因此本片能夠直接探討的盲人困境或新的感官可能性就已少去許多。事實上,除了片尾的片花中,李奧在蓋布里歐的引導下開始學騎單車以外,他似乎沒有什麼太大的能動性(agency)。這點在片頭,當琪歐告訴李奧她感到非常懶散時,這個怠惰(inertia)的隱喻就已經告訴我們:李奧永遠會是一個被好好保護,難以行動的孩子。在之後的劇情中,不但琪歐不願意讓他們的關係產生改變,甚至認為蓋布里歐可能奪走李奧,李奧的父母也處處緊盯著他,即使電影結束,仍舊不願讓他出國留學。這點在導演的構圖也可以觀察的出來:李奧似乎永遠被夾在明眼人的中間(不要忘了李奧更曾以蓋布里歐遺留的外套包裹自己手淫)。

我們當然可以說導演是試圖諷刺主流社會對盲眼人的過度保護與人道主義的同情。然而,不但直到影片最後,李奧都不曾擁有過獨立的主體性(愛情關係成為替代父母親情的保護傘),這層關係更是建立在李奧試圖邁向主流社會、認同主流社會的前提之下才成功的(希望去看電影、希望出國、希望一起去校外教學、希望看到流星……),而這與《推》中,所有的盲眼人聚集在一起推廣自己的能力與文化是截然相反的。藉由提供市場化的青春純愛,導演成功的滿足了明眼觀眾的慾望,而這也隱然的包括同志希望能夠主流化的渴望。但是,我們所「看不見的」盲人的掙扎及明眼社會的倫理難題,仍舊處於一片黑暗之中。我們只看到了一場美麗、可愛、純潔乾淨的愛情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