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奧尼的兩位重量級傳人新作——溫德斯的《擁抱遺忘的過去》、蔡明亮的《無無眠》
西方評論家常說楊德昌電影深得安東尼奧尼電影神韻。不過,楊德昌更貼近雷奈與費里尼:《恐怖份子》的「聲音」與「畫面」分分合合的辯證、實驗色彩與雷奈的《穆里愛》神似;《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動」與「靜」的對比直追雷奈的《去年在馬倫巴》,Honey與小四是同一個男孩的兩種化身,很費里尼的《愛情神話》。安哲羅普洛斯的《霧中風景》,眾人僵立、男童獨行,也師承雷奈的《去年在馬倫巴》,水中浮起巨大手形雕刻,被凌空吊起,呼應費里尼《生活的甜蜜》的收場與開場,編劇卻出於安東尼奧尼班底Tonino Guerra的手筆。蔡明亮與溫德斯(Wim Wenders)對安東尼奧尼的推崇,眾所周知。2015年7月,安東尼奧尼的這兩位知音的電影,先後在台北相遇。
蔡明亮的短片《無無眠》(No No Sleep)開場是李康生在東京一處天橋漫步,慢得久久才移動幾公分,簡直是「慢」步。有人說「安東尼奧尼電影縱然在走動,也像靜止的」,蔡明亮或許也正有此意。也許有人納悶蔡明亮近幾年的電影怎麼都是讓李康生「慢」走?豈不重複?我想起荷蘭有位攝影家多少年來,到過多少國家、城市,都是拍攝群眾的集體全裸。是重複(題材、內容)也非重複(畢竟每個城市氣候有別,風景不同,人們個性也未必一樣)。
萬物靜觀皆自得?李康生走得那麼慢,幾乎不動,使得觀眾在等待他踏出下一步前,才有機會順便看看他周遭環境,那牆、那橋、那建築物、那些來往的人與車。你我也可以經由這些人事物,看人性、看社會、看歷史、看美術設計。說李康生靜止不動也不對,畢竟他持續走著,走得那麼慢,慢得模糊掉動與靜的界線。
畫面換成似乎前景、背景都有正在行駛的高架火車,速度快得讓你我來不及分辨先後幾輛火車重疊?相遇?各自駛去。你我如果剛才嫌棄李康生走得太慢,教人不耐煩,那麼現在豈不要抱怨太快,讓人目不暇給?來不及看,來不及想,看不清風景、人物,只見一片光影明暗。伴隨一輛列車,行經一處地方停下,俯視背景的大樓與街道,一盞路燈圓圓的黃光好似太陽。安東尼奧尼1962年的電影《蝕》(L’clisse,另譯《慾海含羞花》)正是這般光景!火車繼續奔馳,但見白與綠,只剩光,不見物,宛如實驗電影了。
三溫暖男浴室的年輕俊美男孩安藤政信,全裸的安藤政信,雪白肌膚、修長勻稱身材的安藤政信。那雪白得不見一點瑕疵,沒有一絲被太陽曬過的紅紫黑烙印(不像有些裸體顯現游泳褲遮住的部分比其他部位白)。人間少見,莫非仙境才有?神話般的人物?
安藤政信用肥皂成份的沐浴乳塗抹身體,認真而又仔細地洗腳、洗腿、洗臂、洗胸、洗頭、洗臉。起先坐著,後來站著,於是陰莖一覽無遺。洗得不疾不徐,幽幽對比了早先李康生走得太慢,火車駛得太快。導演蔡明亮不避諱映現安藤政信的陰莖,所以很誠、很真。
果然很真嗎?凡是敢在溫泉男湯或三溫暖男性大眾池進出的男孩子們,無論同性戀或異性戀,既然陰莖不怕被別人看到,通常清洗時不會漏掉陰莖,不但塗抹肥皂、沖水,甚至還翻出包皮清除污垢。安藤政信從肥皂的塗抹到沖水都獨漏陰莖,你我可以偷笑蔡明亮造假,其實他是真中帶假,實裡有虛,類似雷奈的《廣島之戀》與費里尼的《羅馬》都是「偽紀錄片」,本質上還是劇情片。蔡明亮這種真、假集於一身,與《無無眠》的李康生慢走、火車快駛、安藤政信洗得不疾不徐、優雅悅目,又是一番多樣兼備。
李康生已經先在大池中,常常閉眼(養神?)。他的頭臉在前景;安藤政信在背景位置下水,你我因而見到他的陰莖先「入鏡」(進到畫面)。莫非蔡明亮區隔兩位男主角各有一長項?李康生眼睛睜開又閉上,水在動。安藤政信歇在李康生的右邊,李康生的右手緩緩伸向安藤政信池底的左手。冷水池,溫熱水池,洗澡沖水,泡在水中,蔡明亮酷愛的「水」又無所不在了。
水在動,動得曖昧,動得虛幻,讓你我很難分辨安藤政信左手放在陰莖部位是「打手槍」(masturbation)?或只是水面動盪造成你我的錯覺?電影學者鄭秉泓說李康生握住了安藤政信的陰莖(所以《無無眠》被判定是限制級!),這方面我不確定,因為安藤政信位置水面波光極亮,讓你我看不清他水中的陰莖。我只看到李康生的右手在池底與安藤政信的左手無限接近卻沒有碰觸到,恰似安東尼奧尼的電影《雲端上的情與慾》第一段故事裡的裸體美少男(Kim Rossi Stuart飾演)跟裸體美少女在旅館房中,男孩的手極度接近女孩的身體但也只是無限趨近而沒有真正接觸到!
反而是李康生在水池中「常常」但非「總是」閉眼,而是睜睜閉閉,眼睛一開一闔,活像妙喻安藤政信射精的陰莖抽搐一伸一縮。所以,蔡明亮在《無無眠》恍如「真實電影」的極度寫實可能是假,要的是為本片提供了象徵面、隱喻面的空間。
安藤政信站在冷水池旁邊,大遠景鏡頭格外襯托出他裸體全身都雪白,對比了李康生膚色的紅紫。安藤政信躺在狹小房間休息,多次翻身,接著乾脆平躺(腳在前景,頭臉在背景),兩腿大幅度撐開,小小毛巾遮不住陰莖。但太暗,看不見他的陰莖,對比了早先水池太亮,你我也看不見他水中的陰莖。本片攝影指導廖本榕的功力非凡,由此可見!李康生躺在另一間小室,蓋著體積大的棉被,只露出頭部,仰臥平躺,不翻身,閉眼沉睡。本片從頭到尾都不映現他的陰莖。李康生的「靜」對比了安藤政信的「動」。
很多年前,蔡明亮年輕時節,楊德昌的好友余為彥就告訴我,說蔡明亮有佛相(坐在你面前就宛如一位神佛或一尊佛像)。李康生在《無無眠》的一襲紅橙黃衣袍好似袈裟,從佛教法師般的街頭「慢」行,到男浴室池中男男情慾的水波流動,他聖、俗、貞、淫集於一身。日本電影檢查尺度不允許映現性器官(因為不裸,反而變相鼓勵意淫),安藤政信只有在不是日本出品的電影中,方才有機會把青春俊美的容顏以及沒有贅肉的細腰、好看的陰莖讓人永恆記憶!蔡明亮非凡的鋪陳,簡直是安藤政信演藝生涯的奇美天堂;蔡明亮色在骨子裡的內涵,則讓安藤政信與李康生雙雙半神半魔,好似地獄奇葩。《無無眠》的兩位男主角都沒有被標示姓名,跟雷奈的《廣島之戀》、《去年在馬倫巴》人物沒有名字,互通聲氣。
德國導演溫德斯酷愛「公路電影」,他這部2015年加拿大出品的《擁抱遺忘的過去》開場不久,年輕俊美的男主角(詹姆斯.法蘭柯飾演的作家湯瑪斯),冰天雪地開著汽車,不久遇上車禍。你我可以說,電影中,車禍傷害了男主角與對方(死者是位男童)的哥哥;電影外,斷送了本片成為「公路電影」的可能性,而往其他方面展開劇情。你我也不妨說,溫德斯實在不能忘情「公路電影」,縱然本片不屬這個類型,他還是要偷渡這個序幕。
安東尼奧尼1970年的美國電影《Zabriski Point》(有《死亡點》、《春光無限在險峰》等譯名)被一些人認為是「公路電影」,對溫德斯有所啟發。溫德斯在美國拍攝的《巴黎.德州》房間的那面玻璃/鏡子,在開燈關燈間,或照出自己身影、或望見鏡外的對方、或同時看到鏡子兩側的人事物,是某種程度的影像開拓與省思,可以溯源到安東尼奧尼的《放大》(Blow-up,又譯《春光乍洩》)、雷奈的《天意》。這一回2015年的新片英文原題《Every Thing Will be Fine》與1972年高達電影《Tout va bien》的法文原題意涵相同,都是「一切安好」、「萬事順利」。
《擁抱遺忘的過去》快到收場時,已經十六、七歲的克里斯多夫(Robert Naylor飾演)在「偷襲」過男主角的房間(在男主角床上小便)後,深夜徘迴對方庭院。男主角屋裡燈亮時,玻璃門反映出男主角自己身影又隱約可以見到門外不遠處那男孩在走動。男主角關了燈,玻璃上自己影像幾乎消失,玻璃外那男孩模樣比較明顯。溫德斯彷彿在複習自己的舊作《巴黎.德州》。
早先,那男孩崇拜這位作家的小說,寫信致意,並要求見面。多少年來男主角意外撞死男童的陰影(自責煎熬)尚未平復,要跟死者的哥哥重逢會加倍為難。本片的可貴是那樁車禍,男主角固然內疚,男童的哥哥並未怪罪反而怨恨自己沒有顧好弟弟安全。嚴以律己,寬以待人。跟林書宇電影《百日告別》遙相呼應。《百日告別》的監製與共同編劇是劉蔚然,溫德斯這部新片在台灣由劉蔚然的公司發行,相當動人的巧合。兩部片的收尾都既溫馨又深刻。
詹姆斯.法蘭柯(James Franco)在片中有時會望著你我,溫德斯顯然深受高達電影影響。法國名伶夏綠蒂.甘斯柏(Charlotte Gainsbourg)扮演男童的媽媽,詹姆斯.法蘭柯是美國影星,電影加拿大出品,溫德斯捲進了多樣的 exotic(異國情調)。主角是作家,片中的經歷與創作過程,使得本片相當「後設電影」(meta-fil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