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節佳片與電影史、台灣電影/社會/歷史的對照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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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7-14

電影大師馬克馬巴夫(Mosen Makhmalbaf)的自由主義精神與革命批判色彩,不見容於他的祖國伊朗,卻被全世界影壇當成瑰寶。法、英、德共同出資,由他在喬治亞拍攝的2014年傑作《流亡的獨裁者》(The President),明明沉痛控訴大獨裁者的暴政、暗殺與屠殺(虛構的人物居然跟台灣的蔣介石與蔣經國這麼神似,本片超越時間與空間的普遍性由此可見!)卻出之以高度幽默,而不流於濫情或說教,深深刻畫獨裁者的禍害但出之以複雜辯證,無意窮追猛打,更非趕盡殺絕,而是拋出更多省思面向,留給觀眾冥想。這個一代暴君(Misha飾演)眾叛親離、四面楚歌,帶著孫子(Dachi飾演)變裝易容在鄉下逃亡流竄時,孫子要上廁所只能就地解決。孫子嫌髒,更著急沒有人當場幫他洗屁股,這是以往從來沒發生過的。這個落難總統表示自己多少年來上廁所也一直是由別人幫他擦屁股的。不必怒目咒罵,單單這三言兩語就四兩撥千金,令人絕倒。你我可以說是古今多少皇帝、總統,驕縱懶惰到這種程度,從滿清遜位皇帝宣統(溥儀)到蔣介石,都有過這類傳聞。另一方面,替總統洗屁股,又一語雙關,意涵是替他收拾惡行劣跡的爛攤子,政壇上及私生活中。

片中,孫子似乎有糖尿病,要吃冰淇淋,暴君每次都敷衍甚至拒絕。逃難途中,千鈞一髮危急關頭,他只好哄騙孫子「如果你怎樣怎樣,就給你冰淇淋吃」,活像楊德昌1991年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主角小四(張震飾演)的媽媽(金燕玲飾演)每次都用「我回來帶泡泡糖給你」打發小四的么妹,卻每次都沒有兌現,還誑稱「忘了」。

大獨裁者逃到舊識娼妓瑪麗亞的屋裡,對方納悶這麼面熟,拿起牆上暴君的肖像來對照比較,恰似美國導演威廉.惠勒電影《羅馬假期》中的男記者趕回房間,拿起當天晚上報紙上的奧黛莉.赫本照片跟床上熟睡的奧黛莉.赫本本尊仔細打量比對。楊德昌《獨立時代》裡,陳湘琪飾演的那位容貌酷似奧黛莉.赫本的美麗女孩,有一回在作家(鴻鴻飾演)面前,背後牆上貼著的正是奧黛莉.赫本的照片!

改朝換代,垮台總統冒充貧民混在平民間,遇到一些被他的爪牙鷹犬刑求逼供、身體傷殘的年輕男孩。有一位訴說自己刺殺過總統的兒子與媳婦(你我可知道黃文雄與鄭自才在美國行刺蔣經國!?)聽得落難暴君當場現形,要去弄死對方。不過這只是暴君內在的主觀思維/想像。後來,有位因政變而出獄的政治犯男孩在返鄉途中講到自己與妻子的偉大傳奇愛情,眾人深受感動。男孩在家門口跟妻子的談話,本片故意不映現妻子身影,但只見這男孩的眼神、表情大特寫,用了秋何來(Grigori Chukhrai)1960年電影《兵士的歌謠》的戰爭拆散夫妻情緣的悲劇軀殼,卻出之以雷奈1963年電影《穆里愛》那種「電影的想像有限,觀眾的想像無窮」的設計,以及讓女方用「聲音」單獨也能鋪陳劇情的安排。

哈桑.叟鳩(Hassan Solhjoo)導演的紀錄片《馬克馬巴夫的電影私塾》(Daddy’s School)中,馬克馬巴夫本人以及他的兒女們都很受不了(伊朗)學校的僵化教育,他乾脆讓自己家成為導演學校。不過,等到小女兒14歲時,他要女孩莫跟社會脫節,應該回到學校去跟同樣年齡的孩子相處,去了解人性,去體驗生活。女兒去學校一個月就受不了,「在學校的一個月,讓她成了老女人了!」跟美國導演羅勃.阿特曼一部劇情長片神似,片中的一位開明派中年女性嗆一個保守派中年女人:「妳簡直像是從來沒有經歷過1960年代與1970年代。」意思是以對方的年紀,明明受過那段反體制、反戰歲月的洗禮,居然還這麼思想僵化,真是白活了。馬克馬巴夫的女兒受不了學校的制式、保守,在台灣也有反學校僵化教條的呼應:史英與朱台翔「人本教育」的森林小學!

台灣有些導演為了拍攝特殊題材或特定族群(譬如原住民、視障,或921大地震的災民)而去跟人家密切相處,深入體認。電影完成後,導演要去開展其他題材,不得不跟那段時間親近得宛如家人的那些人暫時分離,甚至不再見面。那些人某種程度上彷彿被過河拆橋,受到背棄。葡萄牙導演貝德侯.勾斯塔(Pedro Costa)的特立獨行不僅是不受制於資本主義世界的資金、(主流)題材與發行,而且許多年來一直在拍攝里斯本的貧民區「方泰尼亞」的弱勢族群。總是用同一批人演出,其中不乏被葡萄牙殖民過的、移民來的非洲黑人。永遠不離不棄已很難得,不強勢主導人家怎麼演出,而是伴隨被拍攝的人去發展,我不免想到法國「真實電影」與實驗電影大師克利斯.馬克不主導工人,而是教工人拍電影,讓工人自己拿起攝影機來發聲。不過,往昔策展時邀到過勾斯塔幾部影片獻給台灣觀眾的林明玉認為兩造差異是,克里斯.馬克東奔西跑、南來北往,無遠弗屆甚至深入西伯利亞、中國、日本拍攝,關懷面遼闊。

我更沒想到勾斯塔在台北電影節好幾場映後座談中都格外推崇楊德昌。勾斯塔表示他自己的電影追求「正義」,卓別林與楊德昌的電影都在追求「正義」,讓他感動。

葡萄牙導演二人組的讓貝德侯侯迪葛(João Pedro Rodigues)與讓胡伊蓋哈達瑪塔(João Rui Guerra Da Mata,抱歉我上次把João誤譯成「若奧」)頻頻讚美蔡明亮。你我從表相,他倆跟蔡明亮同樣揮灑男色與男同性戀,骨子裡都在刻劃人的孤獨寂寞。他倆的短片常常遊走在劇情片與實驗片之間,是吳俊輝、應政儒、張博洋的同好。

葡萄牙導演卡洛斯.龔賽桑(Carlos Conceição)的短片《仙履奇園》的重心並非灰姑娘Cinderella,而是她落了單的一隻玻璃鞋,甚至向來兩位年輕俊美男孩(João Cajuda扮演的王子Luis與David Cabecinha扮演的男僕Alfonso)間的曖昧偏航。王子暗夜秉燭在花園尋尋覓覓,男僕相伴相隨卻頻頻熄滅燭火,是阻礙王子與灰姑娘的男女慾火?卻開展自己跟王子的男男情色?男僕為王子洗腳,在玫瑰花瓣的水盆,男僕的手與王子的腳在情色流動?下一回,王子與男僕各在一盆玫瑰花瓣水中泡腳,情慾消弭了階級差距?王子找到了女鞋的主人,王子親吻灰姑娘的腳,跟男僕愛撫王子的腳,是同?是異?沒想到王子遺棄了尋她千百度的女孩,讓人困惑他到底愛那女孩的腳?或是迷戀那女孩的鞋?反正,他好像一點也不愛那女孩。你我可曾記得邱剛健,他的劇本、他導演的電影、他的詩,都很「戀腳癖」,他既迷惑又清明地訴說著不知道愛的是鞋的氣味?腳的氣味?腳與鞋互動出的氣味?

Tatiana Brandruo導演的紀錄片《被驅逐的館長》(Cinema: A Public Affair)描述莫斯科電影博物館館長Naum Kleiman跟他同事們從1989年到2014年的耕耘與奮鬥,特別是2005年官/商因為土地利益而出售,而被迫退休,他們依然在努力搶救電影的歷史與未來。最先映現的經典電影是雷奈1961年的《去年在馬倫巴》,「畫面」斷斷續續亮相,不時穿插館方現實情景,「聲音」卻始終在展演《去年在馬倫巴》的情節。這番聲音與畫面未必一致,讓《去年在馬倫巴》的神韻盡在不言中。館方有一回邀到高達帶著《電影史》來放映,高達堅持不准館方安排的法語、俄語俱佳的專人現場即席口譯,理由是剝奪了觀眾聆聽這部電影「聲音」的特色。事後,館長憶述,本館觀眾在放映高達早期電影時湧來人潮,高達晚期電影卻乏人問津。

為了電影史也為了電影藝術,館長與同事們勇敢奮鬥,台灣呢?皇冠小劇場、新舞台、地下社會、喜劇俱樂部、《破周報》……,那些非主流的藝文園地/媒體的員工們也努力過,也苦撐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