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電影/歷史/社會不該遺漏的章節:林婉玉的《台北抽搐》與黃大旺、沈可尚的《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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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6-24

跨領域藝術家黃明川(畫家、實驗電影/紀錄片導演)2015年策畫的嘉義電影節邀到林婉玉導演的兩部紀錄片:一是跨領域藝術家周東彥(劇場、錄像、美術)與舞蹈家周書毅的《記憶空的記憶》;一是以「人間音樂活百科」享譽的「黑(暗校園民歌之)狼」黃大旺為題材的《台北抽搐》(TPE-Tics)。

《台北抽搐》深受藝術家貧窮男激賞,我沒趕去嘉義電影節更是失策。1990年代我東奔西跑看了台灣的小劇場許多演出,就當姚立群、吳念真、柯一正投身劇場,耕耘播種時,我卻被21世紀台灣電影節與影展的大批電影綁架,再也不看電視,再也無暇南來北往迷戀舞台劇了。最先知道黃大旺這個名字,是他在陳芯宜導演的劇情短片《豬》裡的演出。2014年,牯嶺街小劇場館長姚立群向我大力推介團址在板橋我家附近的破空間劇團,於是,我認識了導演江源祥。不久,林靖雁邀到六位導演各安排一齣全由他主演的戲,這六齣戲在兩星期中緊密公演。多虧其中一位導演江源祥告知,我全看了。那次,黃大旺為另一位導演的那齣戲擔當音樂設計。

演出後,好像黃大旺也來跟大家聊天,我只覺得好像在哪一部電影中看過他。就像1990年代畫家幾米與彭倩文在我面前,我只認識女作家/女演員彭倩文而已。

「把自己一些不如人的地方,當成一種反擊的工具,就是說,當這些東西在表演的脈絡下,它是合理化的。」《台北抽搐》中,黃大旺如是說。我感同身受,我向來喜歡把自己的心理變態(以及裸體)藉著藝術創作的保護傘,公開呈現,還順便諷刺(台灣的)法律與道德的偽善、雙重標準,欺負、為難那些不懂得把藝術當護身符的普羅大眾。黃大旺更可貴的是,「從來不會說自己是從事藝術工作,我絕對不會說自己是一個藝術家什麼的。就算我被歸類成藝術,我也不會去定義什麼是藝術。」定義,也是一種框架,把藝術定義,彷彿為藝術戴上枷鎖,外加可怕的排他性(不能鐐銬在所謂藝術範疇的,就不配稱為藝術?),黃大旺何止是藝術家風範,還流露出哲學家的思維。哎呀!不妙,他一面擺脫標籤,一面卻被我貼上更多、更重的枷鎖。

他說他在幼年常被找去做智力測驗。那間小學,那個時代,還沒有特殊教育班。他自喻滾石,孤獨的時候只能不停地走動、走下去。本片第6分42秒,遠景鏡頭,雨中,高台(高處的平台),左側一桿路燈,右側成蔭的綠樹,他彎腰把傘張開,那構圖奇異,那光景如畫,那肢體、那線條似劇場走位。

「在滾動的過程中,我就對那些對我謾罵的人們,一股轟天蓋地的音樂。」我再度想起許鞍華電影《黃金時代》裡的魯迅說自己不是為愛他的人與他喜歡的人而活,反倒是因為有些人討厭他,或是讓他惱怒,所以他更要好好活下去,去跟那些可惡的傢伙抗爭。我的個性也正是這樣。黃大旺卻遠比我善良、寬厚,他不是用挑戰或任性去氣那些不友善的傢伙,反而是奉上音樂!這比較傾向墨子、梁啟超、胡適,無限寬廣,無比溫厚。

黃大旺何止會作曲?何止會唱歌?他還有劇場的表演藝術!他能演(從《台北抽搐》中常常可見),他能導。江源祥說他為鄭志忠的「柳春春劇社」導過舞台劇。這部紀錄片讓你我見識到他台語、普通話、日本語、英語都流利。他在台灣的「旃陀羅公社」(Kandala Records)成員們面前,用日語讀他的日記(雜記?)與塗鴉。本片種種手繪的原圖由他提供,動畫由林伯勛製成,混音邀周震出馬。他在日本修習過電腦繪圖與錄像處理。「聲音」與「畫面」雙傑,他當之無愧。聲音,他非但歌喉、作曲、說白俱佳,更有第一流的口技!他的歌聲與唱法,讓你我大開「耳」界。他在德國柏林Mauer Park的公園露天表演,觀眾人山人海,歌聲頂尖,不拿吉他卻以默劇方式活像吉他在手。

他家裡書報雜誌堆積如山,他家「只有他永遠未成年」,這些都跟我相似。只是他多才多藝,我卻是蠢材一個。那些堆積物,會有「雪崩」的危險,我同樣預見我被大批書報倒下壓死。「這個房間都是建構在那些…零零碎碎的回憶的碎片裡面。」我為了留住記憶與深情,堆積如山,滿是灰塵的書報讓我幾乎沒有生存的空間。他打鼓,各種鼓;他開拓動畫漫畫祭,他去挺被官/商強迫拆遷的華光社區。他多次捐血。他還記得《破周報》復刊743號的封面故事,曾芷筠、蘇盈如撰文的〈煙火噴十年,跨年抵萬金〉,整理出這年跨年活動標案一覽表。克樓德.佛杭蘇瓦(Claude François)、賈克.何沃(Jacques Revaux)、吉勒.狄波(Gilles Thibaut)作曲的英語歌《My Way》,法文人名譯音精確,但不知是黃大旺或是導演林婉玉的法語也非比等閒……

黃大旺果然不是藝術家,如果藝術的定義那麼狹隘。黃大旺卻是頂尖的藝術家,才華少有人及,而且是全方位的藝術家。他也像是衝撞體制、關懷社會的革命家。很多革命家勇於抗爭,卻不是政治家,更不是藝術家;有些藝術家自囿在象牙塔,不關愛社會,不理會蒼生。黃大旺是革命家,也是藝術家。他尊重從學校中輟的少男少女,他關懷動物(權),他支持多元成家。縱然保守社會讓他像在海裡溺水,像在流沙裡動彈不得!

 

圖:《台北抽搐》劇照。

突然想起沈可尚1998年的兩部劇情短片。吳素麗製片,徐逸君與馬華攝影的《阿ㄅㄧㄤˋ說話》,開場是高遠成飾演的年輕男孩夜晚在路邊小便。後來在男廁所,有人用水。白天,野外(大自然!)一處施工未完成、閒置成廢墟的建築(工地/人工),水中浮著死雞。男孩去醫院探望母親,拎著裝了水的塑膠袋裡的魚。水,無所不在。末了,男孩在屋頂用鍋、盤當成鼓來敲擊。任何東西都可以成為樂器(藝術)!黃大旺也是這般。吳素麗與林妤婷製片,廖敬堯攝影的《與山》(Layover),拿著攝影機的女孩(吳素麗飾演)在山上,汽車沒了汽油,四下無人,暫時借用屋前停著的汽車在她背後,車燈亮著(幫助拍攝時打光?),她頭上或是相機上的燈也亮著,都朝向你我。她既是被(車燈)光照射,又拿光照射景物,構圖自有深意。汽車遠比機車大,卻仰賴機車供油應急,撩人省思。有個男孩(沈可尚飾演)惱她不請自來,用槍對付她。男孩的槍從未真正發「射」(shoot),女孩的相機卻常常「拍攝」(shoot)!男主角怨女主角不但「闖進」他的生活,而且「入侵」他的記憶。女主角要拍攝男主角,男主角不肯,因為「是記在腦中、心中,不是靠影像留住記憶!」片中還有一群「異人」(或原住民?)裸體,似真似幻。末了,男主角跟著一群異樣衣袍的人漸行漸遠(或,認同異族、尊重文化?)。夢與現實的無界,影像與記憶的辯證。沈可尚的小品傑作《與山》,可以跟林婉玉的紀錄片《台北抽搐》、跟黃大旺對照閱讀。沈可尚這兩部短片由他自己作曲、配樂!《與山》還有金枝演社劇場般的穿插演出。《台北抽搐》近期在城市游牧影展、台北電影節與李永超的《挖洞子》大放異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