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畫面、記憶、想像、歌曲、超現實 《在我消失之前》與金穗獎的萬紫千紅
2015年4月11日,承蒙陳彥竹好意提攜,晚上去看了《不畏虎2015年:插進來》(單人表演,但被音樂家的音效、音樂或裝置藝術家的美術「插進來」)。進場前,觀眾就得黑布遮眼,由工作人員帶去座位。這齣戲是《睡眠時間》。用我近年迷戀雷奈、高達、安東尼奧尼電影「聲音」與「畫面」分分合合的辯證,以及我酷愛的「看」與「被看」打量,導演黃鼎云並非停留在讓「觀」眾只聽不看的廣播劇層次,反倒增添了、拓展出電影無能為力的觸覺與味覺。
黑布矇眼,經由工作人員扶助入座,帶我進場的那位男孩手好柔好嫩,軟玉溫香,是我觸覺的享受(我這樣想入非非,不知「不畏虎」劇團會不會被嚇到?甚至後悔?)。我任由他帶領,恰似馬戲班的空中飛人,飛出去的一方與接住夥伴的一方必須信任、必須默契,這種信任讓我深深感動。演出中途,工作人員告知是「吃藥時間」了,提供一小杯水與幾粒藥。那藥,檸檬的酸、薄荷的涼、糖的甜,真是最迷人的春藥啊!這齣戲還反轉了「看」與「被看」:黑布遮眼的觀眾「看」不見,反而「被(唯一的演員張念慈)看」!
搖滾樂團Stellastarr主唱Shawn Christensen(以下簡稱S.C.)導演兼主演的電影《在我消失之前》(Before I Disappear)也「反轉」了很多事,還跟台灣第37屆金穗獎一些影片互通聲氣。
不知道S.C.為甚麼自導、自演。才華洋溢的台灣少男演員陳壕每次試鏡受挫,沒人找他演出,於是他只好寫個故事給自己演,由他與陳彥宏共同導演的《青親》拍成電影竟然大放異彩!劇情概要是他扮演的男孩付不起阿嬤的醫藥費只好去可以/可能暗藏男男春色的按摩店擔任按摩師。手指與男顧客身體間的「觸覺」啟發了他的同性慾望,從「男妓無情」逐漸演變成「男妓落花有意,男客流水無情」的歷程。正巧非關男同志按摩題材的《在我消失之前》也有男色、男男情愛……
S.C.的這部電影歌曲甚多。關於唱,原住民女導演林郁璇《A-MA》也同樣歌曲豐富,首首動聽。A-MA,在阿美族母語的意涵是「父親」。扮演父親的蔣進興歌喉頂尖,片中其他原住民也常齊唱一些歌。反而是年輕俊美的陳文華扮演的Suming始終不唱。片中,這男孩醒來,急急忙忙到門外路邊找到失智的父親,身邊一隻白狗那麼自在,活像真是這雙父子的家狗,本片沒有強求動物表演,卻抓住了那番自然、逼真。片中人物惱怒政客欺騙原住民,但不流於教條,A-MA獨自外出抗爭卻力不從心,中途小便失禁。A-MA失智又小便失禁,對妻子的思念卻永遠記住,就像他依然會唱的那首歌。Suming不像哥哥、姊夫貪圖方便想輕易打發A-MA,這男孩跟家人的格格不入,或許對應了他們都唱歌、唯獨他不唱。導演告白了原住民家族有類似漢人的老人問題。關於記憶,《在我消失之前》也有動人的著墨。《A-MA》片尾字幕感謝名單有一方是港口村天主教堂。我提問:「基督教長老會與天主教在台灣原住民社會耕耘、經營得很不錯,請問片中的Suming一家是信奉天主教嗎?」蔣進興先生說他是阿美族,個人信仰是佛教。
上圖:《青親》劇照。
下圖:《A-MA》劇照。
《在我消失之前》與女導演王希捷的《划船》有時都模糊掉「記憶」與「想像」的界線。女導演的父親憶述50年前高中時光,跟素不相識的女孩在碧潭同在一舟的情緣。你我看到電影中,美美的女孩被詐詐的男孩(高英軒飾演)搶先載走,純純的男孩(姚淳耀扮演的男主角)只能跟「被挑剩的」、「不漂亮的」女孩不情不願地同船。我的女性主義思維讓我不敢貿然下筆(譬如我會反問:為甚麼男孩挑女伴?而不是女孩選男伴?)。後來男主角略施小計,趁著換船也換了女伴。王希捷混淆了「記憶」與「想像」,虛實無界,呼應雷奈、費里尼、安東尼奧尼的一些電影傑作,美美的女孩額頭有疤?無疤?也恰似「去年或不是去年?在馬倫巴或在別的地方?」後設電影般頻頻修改、調整,這番高招使得本片的男孩子們是否跟女性主義背道而馳已經不重要了。
《划船》的副導演是以《泳漾》享譽的電影碩士導演詹凱迪。真巧,詹凱迪與王希捷都愛玩「水」的題材(蔡明亮也是!)。我問她跟詹凱迪誰先從電影研究所畢業?方知王希捷是戲劇研究所的出身,竟能拍出非彼等閒的電影(廣電系廣播組的MS.莊喬的《魚》也是這般奇蹟!)。至於50年前的碧潭,恰似楊德昌1991年傑作《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要映現1960年牯嶺街舊書攤情景必須別處搭景,王希捷用了舊黑白新聞片裡的往昔碧潭風貌,彩色畫面全都不是在現今碧潭取景。美景如畫,還奉上白鷺鷥與天鵝,動用了林厚成、李曜行、陳鈺杰、王希捷擔任攝影師。
外在客觀寫實就像悲劇,讓你我直接快速縱情一哭;內在主觀寫實,尤其是超現實,宛如喜劇讓你我深深被刺,久久隱隱作痛。邱垂龍導演的《時光之絆》讓1947年的女孩(吳伊婷飾演)來到現今台北,跟2014年女孩(柯奐如飾演)相會。從前錯過的,現實生活無法救回,只有電影能夠圓夢?歷史的罪與錯,只有藝術還他/她/它一個公道?淡淡小品,深意盡在不言中。超現實,蘊涵了深情的「記憶」與豐富的「想像」。《在我消失之前》正是這般。
上圖:《划船》劇照。
下圖:《時光之絆》劇照。
王傢軍導演的《紺珠之地》裡的俊帥青年何金森(廖欽亮飾演)夾在有點失智的父親何木(呂福祿飾演)與不情不願去美術補習班的兒子何林(廖博彥扮演的男童)間。腹背受「敵」?倒不如說夾出奇異的火光。何木與何林走在田野,祖父常常失憶,重複一些話語;孫子早已記熟,乾脆冒充何金森回應(也就是扮演自己的爸爸/祖父的兒子),有時候竟是祖父發現孫子造假。失智而非全部失憶,更不是永遠的失憶,不免讓人揣測也讓人揪心:因為那是最重要的,所以用力去「記住」嗎?何木提到往昔騎腳踏車載著何金森去買冬瓜茶,同一鏡頭中,超現實般,從「現在式」自由轉換成「過去式」裡的何木腳踏車上載著何金森,拎著冬瓜茶。平淡中,深情流露,非凡境界。這一家祖孫三代在「金、木、水、火、土」中似乎都缺「木」,由名字可見一斑,這是無法翻譯成法文、英文的。《紺珠之地》與《時光之絆》,無論片名關於「時間」或是「空間」,這兩部短片的攝影指導都是西班牙高手Miguel Martinez(馬漸行)!讓你我想到楊德昌的《海灘的一天》與王家衛的《阿飛正傳》的攝影指導都是澳洲的杜可風(Christopher Doyle)。
林克敏導演的《荒城之光》巧妙結合武俠片與科幻片而別具一格,古今獨步。「核災後,總統滯留美國,不回台灣」,妙喻了蔣介石二戰時躲到四川、國共鬥爭敗逃台灣,頭目總是率先縮在最安全的地方,讓人民(以及士兵)任敵人宰割。「任敵人宰割」是蔣氏王朝在醜化日本人、中國共產黨以及滿清,反而是蔣介石與蔣經國比敵人更愛屠殺與暗殺自己人民。因此本片好似現代寓言。本片有兩種「過去式」:一是女主角跟兒子的美好時光,色彩鮮艷;一是皮衣青年們圍堵女主角企圖強姦而雙方大打出手,色彩(因為核災後)稀薄難看,「現在式」也持續了這種幾乎無色無趣的色彩。《荒城之光》最讓人驚豔的是有時這兩組倒敘交織並行(double flash-back ?!)。由於倒敘敘時不像一般電影夾帶「聲音」(這樣的話,縱然三組或多組不同時空的「過去式」,觀眾因為太依賴對白而容易懂得、方便記住),只映現「畫面」,觀眾必須憑「記憶」、「想像」方才參透!另一回,女主角發現亡兒屍體,周遭景觀依然色彩黯淡,唯獨亡兒衣服色彩鮮艷!台灣電影中,非此等閒的超現實!至於劇情,末了,失去父親的男童與尋到兒子已死的女主角,互相扶持,已夠動人;男童竟揭底,死去的男人並非生父,而是救他的人。更貼近黃銘正電影《城市飛人》收場時,「家」的定義不在於血緣,而在於超越血統的愛,邁向墨子的境界。
上圖:《紺珠之地》劇照。
下圖:《荒城之光》劇照。
《在我消失之前》的男主角李奇(S.C.飾演)打算自殺,久未聯絡的姊姊王馬姬突然打電話來強求李奇幫忙照顧女兒索菲雅(Patricia Ptacek飾演),連細節都嚴格要求照辦。像不像「後設電影」(metafilm)?往後你我就看李奇有沒有按照姊姊這番指令實踐?不料女童自主性強,樣樣反抗,把媽媽的既定劇本走樣地演出,害得李奇吃盡苦頭。就「反轉」觀念打量,姊弟間女強男弱(姊姊果真強悍,睡了人家丈夫因而坐牢,弟弟弱到想死),甥舅間女童反制大人!
女童人小鬼大,凡事高姿態,讓李奇招架不住。女童的翻觔斗倒立身手,恐怕你我自愧不如。向安東尼奧尼與伍迪․艾倫致意的曾英庭導演的《雙重約會》也「後設」得風趣絕妙;跟雷奈的《廣島之戀》與費里尼的《羅馬》同屬「假紀錄片」的程偉豪導演的《保全員之死》同樣低成本也能造就出非凡成果。
李奇去樂器行毆打不負責任的爛人達倫(他是索菲雅的生父),女童竟然俯視這兩位長輩!何止是性別女強男弱、輩分幼凌駕長?這女童簡直像神在看愚蠢的人!說她是神也不為過,如果不是為了照顧她,李奇早就自殺身亡了!本片或許暗藏了歐美社會價值觀珍視的兒童權!縱然李奇不是什麼好人、強人,卻可以為了呵護兒童而擱下要事(放棄自殺)!
李奇揍了達倫,緩緩起身,竟然slow motion並響起流行音樂的名曲:Alan Price的《House of the Rising Sun》。畫面非常自由地不侷限在這個時間、空間,涵蓋到此處、別處、這人、那人!《日昇之屋》就像《San Fracisco》(到舊金山要戴花在頭髮上)或是Henry Mancini為奧黛麗․赫本作曲的《Moon River》,被往後很多電影挪用去標記一個時代、一些記憶。《日昇之屋》詭異的是(歌詞是這男孩生在紐奧爾良,媽媽是裁縫師,爸爸是賭徒…)似乎隱隱蘊藏了戀母情結或男同性戀,而在一些相關的電影中被播放、被演唱。莫少聰主演的《霓虹光管高高掛之女子公寓》就是一例。
李奇與肥佬老闆的圓桌對話,嗑藥服毒過量昨夜死在廁所的女孩突然超現實亮相於他倆之間,音樂是法國比才(Georges Biszet)歌劇《卡門》選曲。歌聲持續,畫面中的女孩竟是女童索菲雅中間坐!S.C.活用了雷奈《廣島之戀》與費里尼《巴又二分之一》的雙重招術:非凡剪輯與超現實藝術!
死去的女孩是黑道俊帥男孩吉登(Paul Wesley飾演)的女友。這讓吉登痛苦不堪。李奇本身也因女友亡故而了無生趣。李奇的肥佬老闆要求隱瞞吉登的女友死訊免得壞了生意。於是,李奇既惹火了吉登,又跟吉登同病相憐。有一場戲,銀幕上放映黑白默片,吉登與李奇在白幕另一邊被光照映,形成黑色剪影,放映燈在兩位男孩間抖動宛如射精。套用電影學者鄭秉泓對《划船》別具慧眼的解讀(男孩女孩上船、同船、下船,「完成」了「性愛」過程),吉登與李奇的男男性愛,象徵隱喻盡在不言中!
李奇與吉登的愛恨糾葛,是男男的double,恰似李奇的既割腕又溺在浴缸水底,是自殺的double:李奇一直「記得」幼年往昔姊姊對他的好,姊姊既不想「記憶」又不珍惜。姊姊的兇悍也是double:對內,是對李奇耍酷耍狠;對外,保護弟弟不被別人欺負。那是李奇「不變」的愛,更是李奇永恆的記憶。姊姊卻惱恨:「你在外面打工,永遠是少年;我有小孩要養,跟你不一樣!」哇!活像男同性戀寓言:異性戀女性擁抱現實,容顏易老;男同性戀神往浪漫,癡情,綿延,青春永駐。
古典音樂、交響樂、歌劇、現代流行音樂,S.C.都在電影中運用得「得心應手」,甚至「出神入化」,媲美楊德昌。《在我消失之前》好處訴不盡。
若問第37屆金穗獎入圍影片哪部最好?我認為佳作甚多,一言難盡。不過,最值得記憶的是「動見体劇團」林孟寰導演,周浚鵬旁白敘事,鄭有傑、潘親御、與3吳(吳可熙、吳伊婷、吳宏修)共同用「聲音」演出的「跨界讀劇安可場」,不僅個個劇為上乘人才,必要時還用表情、肢體在台前演出,唱作俱佳!
巴黎、倫敦再好,奧黛麗․赫本在《羅馬假期》中最記得、最想念的還是羅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