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學政治化與政治美學化之間的模糊界線:《愛琳娜》的勞工運動與國族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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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4-22

去年於高雄電影節做為開幕片播映,即將於今年年中上映的電影《愛琳娜》是導演林靖傑的第二部劇情長片,與其較為抽象、美學化的第一部電影《最遙遠的距離》相比,可以看出風格改變之處。事實上,《愛》是一部以「階級」作為包裝的大眾愛情喜劇片,在宣傳過程中則特別強調近來在社會、網際網路流行的「底層」、「弱勢」與「失敗者」(魯蛇)。但,得注意的是這絕非第一部關注階級的台灣電影,戴立忍(亦參與此片演出)的《不能沒有你》以及蔡明亮的《郊遊》就是兩個非常晚近的先例,即使兩部片都不能被稱為娛樂片。

令人意外的是,這部片即使處處都是匠氣的「階級」標記(marker)––例如在片頭即以(些許多餘的)旁白描述女主角來自「勞工」,自己也是「女工」,卻想成為透過學習小提琴來成為「中產階級」。事實上,在這個符號難以固著的年代,「小提琴」這類的傳統標籤已經難以代表某種特定階級,而不同階級的人之間流動的頻率也大於過往,因此權力(power)應當是更好的分析框架––其「國族」議題反倒更容易作為問題意識切入。誠如導演自身在台大校園映後座談不斷強調的「兩岸合拍片」的威脅(即使本片並未處理中國因素問題),可見之導演潛意識中或許重視國族大於階級。這或許也是因為導演非常強調「高雄」、「在地」、「台」(電影公司正叫做「好台」)等因素,那自然很容易讓觀眾在影片中區分出我群與他者。更甚者,在本片中,「語言」的真偽性(台語高雄腔)甚至可以作為「階級」的指涉,也就是「普通話」指涉富有,「台語」暗示街頭。這在「後海角」(或「後新新浪潮」)的電影時代,特別值得討論。

其中一個國族問題,來自女主角的名字:愛琳,原先是其父親視其為「愛人」而取其台語諧音。然而,本片片名卻以「愛琳娜」(Elena)這個英文名字做為片名,原因之一是女主角最後化身公共場域的表演英雄。這可視為「英雄」這個身分的想像主要都來自西方媒體,因此當然名稱上不可能以「愛人」這個台味十足的名稱,而必須「西化」才可為現代都市場域中的大眾接受(如影片中提到的「蒙面俠蘇洛」)。否則,又為何公共場合時常出現的傳統音樂表演者並未受到重視?當然,另一個原因可能是電影行銷層次上,愛琳娜帶有的異國、現代,甚至是「白」的想像,在台灣整體市場是有利的。這與片尾顯得些許尷尬的一首英文抒情歌,搭配上男女主角擁吻,似乎有所連結。

另外,本片的一個小瑕疵,如同其他許多商業娛樂片一樣,就是支線故事太多,而主角流於功能性符號。在其中一個被導演形容為代表「台灣老一輩世代」的角色,女主角的爸爸陳有義的故事線中,他意外的被往昔日治時期的日裔日籍女同窗造訪,並且陷入了某種懷舊的情緒當中,而這又與老年愛情情感綁在一起,宛若海角七號劇情線重製。先不論這條為了再現「老一輩的情感」的支線與「階級」主線的不相干的程度。有趣的是,這部電影的另一條支線則是女主角的爸爸特別喜歡的台語廣播劇「廖添丁」與日本總督的抗衡,而這個故事在老一輩的人之間也同樣受到歡迎,更是刻意地與本片的「勞工對抗資本家」的敘事牢牢地綁在一起。然而,在我詢問導演的過程中,他顯然並未預測到,這兩條支線若是並置,就可以輕易導出「日本作為殖民者」其實同樣該被質疑,而且日本當今作為第一世界國家與台灣作為第三世界國家的差異,例如在故事中,這位女性顯然有足夠的財富可以旅遊到台灣,但女主角的父親在事後想要回訪日本時,卻發現自己沒有那麼多錢,還必須提領退休金,這類潛在的殖民歷史認同也值得注意,但這兩點在電影中都被太過輕易的帶過,也與故事全然沒有連結。當然,這並不是在膚淺的表示,有關於日本的台灣電影就全部必須負面的呈現日本人。然而,當後海角世代,越來越多電影工作者開始挖掘台灣歷史的「日本性」時,我們不得不擔心這樣的屬性容易被過度「情感化」,而喪失了政治層次的討論可能。當這位日本女性拜訪女主角父親昔日工作工廠的廢墟時,幽幽說出「啊,想必很辛苦呢」的時候,雖然在劇情的表面上看起來是台日雙方彼此的重新理解,但,放置到以上所述的脈絡來看,其實更讓人感覺到台日之間因階級、權力、種族等等關係而產生的新疏離感。

最後,本片另一大值得注意的國族問題,是導演明智的將階級運動與東南亞新住民的處境連結在一起。然而,出現新住民的幾個非劇情線的場景中(相較於日本女性是一條支線的主要推動因素),其實都有值得問題化的地方。首先,當女主角找不到男主角時,她坐在一群家庭看護之間,而背景音則是陌生的東南亞語言。為什麼「迷失」會與「陌生語言」(對誰陌生?為什麼本片的日語就全部都有中文字幕翻譯)被綁在一起呢?其次,女主角的小提琴補習班的學生,有一個綽號「歐巴馬」的爆炸頭黑皮膚小孩,後來才揭露為是新住民的子女。先不論這個稱呼在本片的錯時性(anachronism)––本片設定為2003年,彼時歐巴馬尚未出現在台灣公共論述中––其實將新住民的外表「種族化」(racialize)為「美國黑人」,是一個相當值得存疑的動作。這對新住民的融入有幫助嗎?對了解新住民真正的世界有幫助嗎?更甚者,本片是否只是將新住民的「經濟處境」作為一個附加於階級抗爭論述的附屬品?在劇情的設計上來看,確實有這樣的危險。

總的來說,本片仍舊非常值得一看。雖然遵循的片種是傳統的底層人物英雄敘事模式,但其卻脫離了以往《志氣》、《逆光飛翔》的校園格局,或是《艋舺》、《陣頭》的地方社會,而開始以一個都市的發展與整體階級思考,並結合了隱然的國族的議題,確實是有許多值得探討的部分。然而,或許正是因為想要談論的事情太多,而並未好好顧慮不同脈絡,而導致符號拼貼的不完整,使的政治的議題傾向為了「美學」、「娛樂」,與市場而存在,這可能也是未來需要警覺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