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電影館「女神殿影展」中的兩部M：雷奈的《通俗劇》與高達的《輕蔑》

雷奈（Alain Resnais）1986年的電影《通俗劇》片頭設計是一本小小的手冊，一頁頁翻過去，是齣舞台劇的劇名、製作公司，附有黑白照片的男女演員、劇作家、導演的姓名。雷奈幾乎從來不在別人導演的電影裡亮相（克利斯．馬克的《美好的五月》與阿妮艾絲．娃達的《古巴人，你好》是難得一見的驚鴻一瞥的例外），也永遠不在自己的電影中現身。《通俗劇》赫然亮出雷奈的黑白照片，真是once in a blue moon，千載難逢！我不免想入非非，或許是為了這位法國女演員薩碧娜．阿賽瑪（Sabine Azema）開啟了他後半生所有電影的靈感，阿賽瑪也成了雷奈1982年《生活像小說》以來，32年中所有電影的女主角，這使得《通俗劇》片頭這本舞台劇的小手冊裡的黑白照片以阿賽瑪始，以雷奈終，是紀念也是記憶。

明明是部電影，卻用舞台劇的小手冊揭開序幕（用了Henry Bernstein的劇作，接下來是紅幕尚未揭開的舞台），雷奈遊走在劇場與電影間，讓兩造既互動又同中有異，非常實驗色彩，拓展電影（及劇場）更多新的可能性。

皮耶．阿迪提（Pierre Arditi）扮演的皮耶，與昂德黑．居叟列（André Dussolier）扮演的馬賽勒都是小提琴家，如果故事背景是1929年前後的法國，早先他們都為了討生活，在電影院為默片放映現場幕後演奏。現今，馬賽勒早已揚名國際，來皮耶與侯瑪妮（薩碧娜．阿賽瑪飾演）家裡作客。這三人或站或坐，常常是人夫妻勾肩搭背，面對男客人。你我不免思量：噢，皮耶跟侯瑪妮是同一國的，馬賽勒是另一邊的。即使這三人彼此多麼熟識不見外，隱隱中總有些許差異。

侯瑪妮拿出雪茄，馬賽勒說不抽雪茄，侯瑪妮回應：「我們的雪茄很糟。」她奉上香菸，馬賽勒表示還是喜歡自己的菸，侯瑪妮又提供酒……。女主人與男客人間的迎與拒，微妙處在於什麼也沒開展，卻又好似為往後種種佈樁設局。

桌邊，主人夫妻坐一側，男客坐對面。雷奈讓你我看到雙人鏡頭裡，夫妻倆的容貌（從對面拍攝）；男客面對你我，夾在男女主人背面身影間。主客各在一方，彷彿不是同一「國」的。經由人物走位，男主人站到男客人身邊，男客人與女主人隔了桌子分坐左、右兩側。喲！此情此景彷彿兩男（提琴家）、一女（鋼琴家）分屬異域，既是性別上的男vs.女，又是樂器上的小提琴vs.鋼琴，三人間的異同重新洗牌。

主人夫妻與男客人再度分坐桌子兩側。皮耶面前是酒瓶，頭上有燈罩與燈泡，背後夜空星光下不遠處是尖塔般建築物，三樣都流露出男孩陰莖的意象。那麼，女主人背後燈上的小窗，就好似女性陰戶了。馬賽勒稱讚侯瑪妮其人其家處處漂亮，對方卻遺憾沒有小孩，輕聲抱怨丈夫巴不得沒小孩（也是本片伏筆）。男客人認為女主人沒孩子依然自得其樂。

然後，雷奈奉上影史少見的讓人驚豔的長時間鏡頭。三人倚桌閒聊，畫面是男、女主人在前景背向你我，男客人在背景面向你我，男客被主人夫婦夾在畫面中間。這光景停留很久（讓你我專注三人的談話？），在不知不覺間，攝影機慢慢向右移動，中央的男客人與左側的男主人間浮現男客的影子。攝影機繼續右移，男客人（正面）在畫面左邊，背向你我的男主人摟著妻子肩膀在右側。鏡頭再往右移，畫面恍如日蝕，男客人既被男主人的背面擋住（比喻初始三人關係是皮耶的丈夫分身「阻礙」了別人覬覦他的妻子？），又像馬賽勒與皮耶男男合體（深厚友誼？喃喃性交的象徵？）。攝影機再往右移，主人夫妻背面與男客正面都可看見，男客的影子落在男主人左側，顯得更大。繼續右移，皮耶完全被排除在畫面外了（男客人與女主人遲早會偷情的伏筆？）。再右移，連女主人也不在畫面中了，但見面對你我的馬賽勒在中央，左右兩側各有室內不同光源造成的巨大陰影（他是惡魔？將會對阿賽瑪始亂終棄？）。

下一場戲，馬賽勒成全阿賽瑪心願，在男方住處，男主人拉小提琴跟女客人彈鋼琴合奏，長留記憶。情慾也在雙方輪流收放間，終於乾柴烈火。從此以後，兩人稱呼不再用「vous」（法文裡的客氣或敬稱的「您」字），乾脆直接「tu」來「tu」往（法文裡親近、熟識對象稱呼詞）。

《通俗劇》第二幕的劇情是侯瑪妮回去照料病重的皮耶，但又想跟馬賽勒天長地久。末了，她在巴黎投塞納河自殺。

第三幕，皮耶去找馬賽勒問真相。對方不想讓好友傷心（多妙！既偷了好友的妻子，又怕好友受不了面對真相的打擊），於是，誠實的皮耶vs.撒謊的馬賽勒。侯瑪妮的殞逝與長留馬賽勒的玫瑰記憶撩起兩男各自的傷痛，同在哭泣，但理由互異。兩男同一酒瓶，不同酒杯共飲。馬賽勒拉小提琴（可記得往昔他用陰莖般的小提琴弓在侯瑪妮肩下胸上滑動？），皮耶彈鋼琴（活丈夫代替亡妻？），合奏樂章。酒瓶與酒，陰莖與精液？不必女性，男男也自成愛戀？保守派皮耶與騎牆派馬賽勒也可以和平共存？《通俗劇》既是電影傑作，又似政治寓言、愛情神話！還外加作家莊裕安為我寫的那篇稿的卓見：兩把小提琴跟一台鋼琴的三角戀情！

高達（Jean-Luc Godard）1963年電影《輕蔑》（法國與義大利出品）從片頭設計就玩他酷嗜的紅與藍。第一個畫面，藍色「CO」、白色「CI」、紅色「NOR」。第二個畫面是全部紅字的片名「LE MEPRIS」（輕蔑）。第三個畫面是大遠景的街景，有屋，有路，背景有幾個人。那些人慢慢走近，聲音是畫外音法語旁白：取材自義大利作家莫拉維亞（Alberto Moravia）的小說，碧姬．芭杜主演，並唸出攝影、音樂、剪輯、錄音、製片、導演的姓名。演職員名單「被讀出」，高達師法美國導演奧森．威爾斯的電影《大國民》，不過《大國民》依然有文字版的字幕，高達這一回卻用聲音取代文字的畫面！

話說方才那些人走近，你我見到他們的衣衫與街景的牆，大多是淡淡的紅、淺淺的藍。聲音旁白還引述法國電影理論大師巴贊的字句「電影取代了一個符合我們希望的世界」外加高達的補白「本片就是這種世界的故事」。畫面裡那些人原來正在推著攝影機拍電影，推車上的攝影師拍攝左前方風景，卻慢慢轉向你我，對準你我拍攝。高達總愛提醒你我正在看電影，這是電影，而不要觀眾陷在劇情中。

下一個畫面，不再是自然光或白亮燈光，而是壟罩在紅光裡的裸女卡蜜（碧姬．芭杜飾演）與丈夫保羅（密歇．皮柯利飾演）在床上的問答。卡蜜問丈夫能不能看到她的背部、腳踝？問丈夫可喜歡她的胸部、奶頭？你我看不清紅光裡背面全裸的卡蜜，她也沒展現胸部與奶頭。畫面不映現的，聲音竟撩撥你我幻想（甚至意淫），高達跟雷奈都愛省思聲音與畫面（及其辯證）。

紅光突然消失，你我可以看清楚自然顏色的原先畫面。那對夫妻繼續閒聊，卡蜜問：可喜歡她的眼、嘴、鼻、耳……？要他告知她哪個部位不好看？保羅說全都喜歡：「全心愛著妳，溫柔地，悲慘地。」過程中，突然藍光壟罩。高達向來強調電影是「光的藝術」，雷奈常說電影是「時間的藝術」。有光、無光、強光、弱光、黑暗，甚至是故意加強的紅光（或藍光），你我對同一場景感受因而迥異。奧黛麗．赫本1957年的電影《甜姐兒》裡的人物走進底片／照片沖印室（暗房）一片紅光中，宛如色彩消失，只剩黑與紅（或明暗）。高達或許還告白了觀眾，你我是被電影擺佈的，不但畫面或聲音操控你我，連「光」都在綁架你我，譬如突然摻進紅光。

美國金主／製片傑瑞（傑克．派連斯飾演）、法國編劇保羅、德國導演佛列茲．朗在義大利海邊共同拍攝一部關於古希臘（神話？荷馬史詩？）尤里西斯題材的電影。電影中藥拍攝的是多國人才合作的電影；電影外，又何嘗不是這般？傑瑞與保羅夫妻初相見，保羅夫妻走在低地，對方從高處露面，財富、階級的差距盡在不言中。

拍片現場貼著希區考克1960年的《驚魂記》，高達1962年的《賴活》義大利版海報。保羅告訴妻子卡蜜，佛列茲．朗就是拍攝過瑪琳．黛德麗主演的那部西部片的大導演。朗回答：「我自己比較喜歡我那部片名叫《M》的電影。」你我不妨偷笑，高達三番兩次「自肥」、「自誇」。畫面中放了那楨自己電影《賴活》海報（跟希區考克的《驚魂記》平起平坐？）；聲音上，高達的《輕蔑》（Le Mépris，le是冠詞）又何嘗不是同為M字頭的電影呢？正巧後來雷奈《通俗劇》（Mélo）也是M字頭片名的傑作。高達是有資格自誇、自鳴得意的。

《輕蔑》中的紅色、藍色頻頻出現，此起彼落。甚至連戲中戲（片中片）映著藍天的白色雕像的眼睛或藍或紅。

放映室看過試片後，傑瑞當場簽支票給保羅（編劇費的簽約金），竟要女翻譯員彎腰，把人家背部當桌面！荒誕離奇神似費里尼1960年《生活的甜蜜》男主角狂歡時，把趴下的女人當馬騎，或是奧黛麗．赫本主演的《第凡內早餐》裡的中產階級派對的謬與蠢。只是，《輕蔑》這一招外加階級歧視、性別歧視，與美國人的財大氣粗。

《Méle》是melodrame/melodrama的簡稱，中文《通俗劇》譯出形似，香港譯名《淡淡哀愁》譯出神韻，台灣以往院線片譯成《幾度春風幾度霜》。佛洛杭絲．馬勒侯（Florence Malraux）是雷奈《穆里愛》、《戰爭終了》、《天意》、《我的美國舅舅》許多傑作的班底夥伴（副導演），也是雷奈的夫人。雷奈行事低調，沒人知曉佛洛杭絲為何從雷奈生命（以及電影）淡出，據說薩碧娜．阿賽瑪成了雷奈的第二任妻子。

《輕蔑》這部後設電影中，片中片（尤里西斯）的導演是佛列茲．朗，高達客串扮演副導演。高達1960年代六年間導演了妻子安娜．卡麗娜（Anna Karina）主演的七部電影，邀請外人碧姬芭杜擔任女主角的《輕蔑》是個例外。高達跟第一任妻子安娜離婚後的四十多年，電影的女主角不再由固定人選一路包辦通吃。

佛列茲．朗導演的《Der mude tod》（有《命運》、《死神》等譯名）、《大都會》、《M》享譽影史。他從未演過電影，竟被高達邀來當導演，主演了《輕蔑》。在片中，他自己演自己，扮演名叫「佛列茲．朗」的德國導演。看來，非但安東尼奧尼、費里尼、雷奈酷愛虛實無界，高達也是同好。

高雄市電影館「女神殿影展」

高雄場：高雄市電影館4/21 (二)-5/7（四）
台北場：光點台北 5/8-5/2；光點華山5/8-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