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白震盪、影像開闔間過足癮頭:熊切和嘉的電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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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7-22

看畢熊切和嘉的《夏之殘戀》,格外驚豔於其在今昔間前後擺盪、晃悠如鞦韆線般來去的敘事線。劇情發展乍看一派悠哉漫晃,恁無硬性去向;然而,倘若單就片中的食物特寫看去,從片頭那捎來初秋訊息的燙口可樂餅,到夏末熟成落地、立馬招滿螞蟻的水蜜桃畫面,它們集體串聯起一條標明季節更迭的線性軌道。我們遂不難發現,故事雖一面在迂迴的路徑上任性往返;另一方面,卻又實際被影片中安設的,關於「最近的兩個夏末」之間、時序潛移的伏筆,靜默地推進著。這教人不得不對熊切和嘉導演,他彷彿不急不徐地踅著步、拐著彎,卻始終能如實、準確抵達的夏末/殘戀氛圍,其獨門的敘事軌跡、高竿的說故事語氣與文法,印象深刻。

《殘戀》片中遍佈幽微巧妙、文學汁液飽滿的鏡頭畫面,淋漓展現導演收放自如地抓捏與鬆動觀眾情緒的驚人能耐。毋須付諸言說,他便將一輪寒暑、三角戀愛、數重心事,藉影像娓娓道來。有關夏末的戀事,如涓滴般被一瓢瓢回身打撈而起,說什麼也不願一次交代個明白,看上去便似欲言又止,一再勾動觀眾懸念。同時引人對劇本書寫產生強烈的好奇,好奇它何以能鋪陳地如此隱諱而精微。看完戲後,事後查找資料,發現該劇果真是改編自瀨戶內寂聽的一篇同名經典文學小說。這下子,令人驚嘆的,便是熊切和嘉導演對該文學文本的領悟力,以及他將其視覺、電影化的功力。

符合文學作品細膩、典雅、有所保留的風格,緊貼著角色因陷入禁斷之愛,所位處的崩潰邊緣;電影也遊走在情緒的臨界點上,不管情感再怎麼飽脹,無論情緒再怎麼高張,導演仍不任其氾濫至無法收拾。整體而言,《殘戀》以相當內斂、壓抑的方式處理,其演繹文學作品含蓄深沈的手法,使觀眾實難將它與熊切導演早期驚世駭俗、濃彩重墨的作品,產生立即性的連結。猶記熊切發表畢業製作《鬼畜大宴會》(1997)初試啼聲時,他是如此毫不保留地,將施虐與殘殺等過激的暴力畫面噴射上大螢幕,該片以極其前衛生猛的邪典姿態,迅速蔚為話題。《鬼畜大宴會》的狂放和《殘戀》的內斂形成巨大反差,卻出自同一位導演的手筆。導演究竟如何成功演繹此二看似兩極的風格,似乎又成為劇情之外的另一樁懸案。

有幸在今年的台北電影節能夠和熊切和嘉導演聊他的作品。論及其兼而有之的內斂/外傾、克制/激進手法,熊切和嘉於訪談中提到,如此劇烈的風格轉變,實非因年紀導致心境轉變,才讓原來張揚的風格漸次收斂。導演說,其實在他創作電影不久後,日本影評人便開始以「黑熊切」跟「白熊切」來區分其作品,例如《鬼畜大宴會》的暴力風格被歸為「黑熊切」,第二部長片《空之穴》(2001)其實便急轉彎為寧靜的愛情故事,而被歸類成「白熊切」。他自認較沉斂的《夏之殘戀》則當屬於「白熊切」風格。由此看來,熊切和嘉的影像理路,從開始創作至今,便在黑白二色間大幅震盪,不斷地輪番開發影像開或闔、收與放的雙重可能。

回顧熊切和嘉導演的幾部作品,被影評人歸類為「白熊切」的《空之穴》,劇情陳述為留在老家餐廳幫忙的男子,遇見被男友拋棄的異地女孩,失措無依的二人滋生情愫,才欲互相療傷,又彼此再造情傷的清淡小品。該片確實時而出現小津安二郎一般,拍攝食堂內靜定懶動的寫實鏡頭;時而又如導演提到他所喜歡的台灣導演侯孝賢的寫意手法,景框游移並駐留於自然原野之上,視野清寂。相對地,與《鬼畜大宴會》有類似狂暴的傾向,《復仇大逃亡》(2007)或也可被歸類為「黑熊切」風格。該劇改編自松本次郎集合陰暗與暴力同名漫畫,劇中,熊切和嘉再次以戰爭和復仇等戲劇化情節,噴血與濺淚等感官系畫面,冷血或激情的類型化角色,重置江戶時代浪人的復仇行動於當代日本,以荒謬情節控訴律法與人性的失靈和偽善。

他說,黑與白是同時存乎於其內在的要素。他也指出,當拍完「黑熊切」一類的暗黑風格後,內心常會對內在過份激化的「黑色素」做出反動。下一部片,便往往轉採簡單清淡的白色調,來平衡回去。不過,一陣子過去後,他心裡潛伏的黑色慾望便又會開始隱隱發作,終至不可遏止地再次拍出另一齣混亂暴力的電影。不過,誠如熊切和嘉所自言,他剛在莫斯科影展獲得最佳影片的新作、談論一段跨世代不淪戀的《我的男人》(2014),則是一部兼具黑白熊切兩種要素的作品。因此,我們勢必不能輕易將熊切的作品判定為非黑即白。其實,誠如《夏之殘戀》中,夏末內藏著深秋質地,平靜裡發散危險氣息;深沉陰森的白與激昂亮麗的黑,在熊切的電影裡,向來才是讓觀眾回味再三的豐富色澤。

其不單調卻總是帶有刺激性的色系,引起各地觀眾以各種不同的回應反而饋之,即使獲獎受到肯定之際,也多半伴隨著猛烈的負面聲浪,更曾在他國映後座談時被觀眾認為拍攝題材「可恥」。訪談中,導演數度提及,從2003年第一次帶著《鬼畜大宴會》來參加台北電影節,至2014年的十多年後,帶著《夏之殘戀》前來。兩次來訪,都讓他對台灣影展觀眾面對其作品的異色題材或激進手法,所持有的包容與開放態度感到驚喜,並讚許有加。

從過去到現在,熊切和嘉或幽微含蓄或激情狂暴地處理的,多半是富有爭議性的議題,無論白或者黑,多少都摻著瑰麗的異色。這些影像不斷跨越禁忌、不住扭曲心理,卻又同時產製著或扶正或療癒或發洩的種種奇效。它們縱橫黑白兩極、橫越無數禁忌,時而收至精微,時而開到荼靡,無論是導演自己或觀眾,若是卸下有色眼光與之密室共處,必將過足癮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