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史柯西斯的蠻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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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6-09

親愛的馬丁.史柯西斯

最初,他在擂台上暖身。披風遮住了臉。沒有對手,他一步一步,向虛空迎擊。他沒有其他的對手,除了他自己。最後,他打拳時,就像他不配活著一樣。他被逼到邊上,他要對手擺拳出擊。來啊,大力一點,來啊,再大力一點。他滿臉鮮血,他用最後一絲力氣,拽住邊繩,撐住自己的身心,不要,不要倒地。

他輸了,可是他拒絕倒下。

這是你的蠻牛,也是你所有角色的縮影。有一種純粹的偏執,傾斜了,就繼續跟這樣傾斜的自己在一起。《殘酷大街》的查理知道,上教堂不能贖清罪惡,只有街頭的槍管才能做到。《計程車司機》的崔維斯也相信,為了淨化世界,他要展開殺戮,即使為此喪命。《基督最後的誘惑》的耶穌離開十字架,淌進人性的凡常庸擾。《神鬼無間》的臥底時時凝望著議會大廈的金色圓頂。《隔離島》的泰迪慨歎:「哪個更痛苦?像怪物一樣活著,還是像好人一樣死去?」《華爾街之狼》的貝爾福說:「我不想清醒地死掉。」

他們輸了,可是他們拒絕倒下。你透過一種虔誠的宗教情感來看待他們,就像你不喜歡一個畫面淡出、另一個畫面淡入,你喜歡鏡頭突兀轉換,直到形式完全無法將你束縛為止。真正的宗教時刻,總是突如其來──你的計程車司機出神地看著杯中的蘇打水,一如他覺醒的意識,湧動著無數的氣泡;你的蠻牛入迷地盯著泳池裡那一雙踢水的腳,一如他澄澈的意志,伏流著透光的水痕。他們追求那些他們在下一秒就會拋下的東西,而所有那些被視為墮落的東西都曾拯救他們迂迴而猛烈地成為自己。

飽嚐風霜之後,他們變得世故蒼老,無法徒手制止自己一路崩墜。他們畏火,卻將手心朝下,試探火焰灼燒的刺痛與快感,彷彿只有如此,他們才能踏上一個男人所必經的殘酷大街。那年,你擔任坎城影展評審團主席,將評審團大獎頒給羅貝托.貝尼尼。他走上舞台,在你腳邊跪下,然後抱起你轉了一圈。我偶爾想起這個動人的畫面,不免慶幸你個子嬌小,我也能這樣抱起你來,像頭蠻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