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感官世界》、《凌遲考》、《無無眠》、《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與《因為愛你》的新發現到楊順清的《獨一無二》
1970年代中後期,臺灣大學的「視聽社」以研究電影、音樂享譽。早先的社長沈勤還介紹我認識了「吃素只吃到肚臍以上」的澳洲青年才俊杜可風。當時台大視聽社才子甚多,翁文仁、陳立千、陳立川都在其間。
陳立川待人熱忱、親切,觀賞電影深刻細緻。他居然看出布烈松的《慕雪德》有一場室內戲,苦命少女上衣的幾個鈕扣有時全扣、有時敞開一二。多少年後,我不免想入非非,這光景倘若出現在雷奈或高達的電影中,是「明知故犯」:雷奈遊走在現實、記憶、想像間,讓你我體認到記憶的不可靠與想像的多種可能性(所以衣鈕到底扣了幾個並不確定);高達提醒你我正在看電影,切莫陷得太深,要扣幾個鈕扣根本是導演幕後在操控。布烈松並無此意,大師也有疏漏。陳立川不因為是布烈松失手就視而不見。
翁文仁是馬來西亞華裔僑生。1970年代的《影響》雜誌後期,主編兼主筆由李道明與張毅逐漸轉手到林生財(林銳)、卓明(「蘭陵劇坊」林啟星的筆名)、作家袁瓊瓊用筆名也寫過犀利影評。末了,編務落到翁文仁手裡,他沒有兵役問題,台大畢業後,去美國留學前,當義工為《影響》校訂大批文章,可惜《影響》終歸停刊。翁文仁把姓名拆解、重組成筆名「公羽介」,在馬來西亞華文刊物撰寫文學、影評文章,享譽多年。現今在台灣的馬來西亞人才蔡明亮、張錦忠、黃錦樹以及留學法國的電影學者孫松榮,都知道這位人物。
當年的馬來西亞跟中國有邦交,卻因恐共,不准馬來西亞華裔學生去中國留學,免得學到什麼回馬來西亞搞革命推翻政府。馬華學生可以來沒邦交的台灣留學,但禁止上成功嶺接受蔣氏王朝對台生與僑生一律強制的軍事訓練。理由是馬裔學生在台灣摸過槍彈,回馬來西亞顛覆政府那還得了?香港的英國殖民政府不管這些,香港僑生只好倒楣來台灣留學,還要被強制去成功嶺軍訓!
當時馬來西亞不像蔣氏王朝,所以人民可以自由出國。翁文仁來台灣求學前,去過香港、東京等地,告訴台灣電影同好,他看過大島渚導演的法國電影《感官世界》未噴霧版。台灣社會白色恐怖戒嚴歲月對政治與性的禁忌、壓制,民眾好奇《感官世界》男女主角全裸時的性器官呈現。翁文仁卻超越這些,看到服裝、布景、美術認真考據的寫實面與百密一疏的是男、女身上被太陽曬出的泳衣褲痕跡,20世紀初的日本哪有現代(1975年)泳衣?白屁股與其他部位紅黑肌膚叫人怎能全然入戲?
感激翁文仁的觀察入微,讓我多年後移花接木見識陳界仁《凌遲考》時,多看出一些什麼。滿清時代,西方人拍攝一位中國男孩裸身被挖掉奶頭、切掉陰莖的照片,是陳界仁靈感的來源。陳界仁讓一群中年男性穿戴清朝的衣衫,剃光周遭頭髮但留長辮,圍著這男孩,有人行刑,其他人觀看,在在忠實呈現原貌。可是剪接一群現代服裝的台灣工廠女工苦澀眼神的凝望,就讓你我無法那麼入戲了,既有雷奈「重要的不是拍了什麼,而是怎樣剪輯」造成的震撼與省思,又好似高達提醒「你正在看電影,電影是虛構的」。我卻仿效翁文仁,注意到裸體受刑的男孩正面膚色白淨得一致,背面全裸赫然有穿了現代泳衣褲遮住的部位格外淺白的分野!
圖:陳界仁《凌遲考》。
|
蔡明亮短片《無無眠》也幫了大忙。因為翁文仁的見解啟發,我在意的不是年輕俊美的安藤政信的陰莖露了多久,而是他裸體時怎樣對待陰莖,或者說蔡明亮要安藤政信怎樣處理裸露的陰莖?果然讓我看出了正面全裸坦誠的「真」中,摻進了抹肥皂與沖水都用於全身但獨漏陰莖的「假」。男孩子們洗澡時不會這樣的。這不是蔡明亮的失誤,而是刻意安排,跟他要慢就慢(讓李康生行走位移慢得宛如靜止,打破「動」與「靜」的分野)、要快就快(火車/捷運飛速奔馳時所見到的風景)是一致的。用我看《無無眠》的心得,2016年1月與曲家瑞教授的研究生們一同觀賞《凌遲考》時大吃一驚:那些滿清中年男人脫光受刑男孩衣褲時,脫得既慢又溫柔優雅,撫摸裸體男孩大腿時手指動作宛如芭蕾曼妙,行刑前簡直好似幫男孩手淫,究竟是跟即將發生的割乳切屌恩威並用呢?(果真這樣,就呼應希區考克電影裡的謀殺活像「性高潮」了)或者根本是陳界仁在諷刺行刑的一方活像不良中老年,在姦/殺這男孩?
蔡明亮的《無無眠》既讓你我看清楚安藤政信洗澡時的陰莖,又讓你我看不見他全裸時的陰莖(另一次是在池中,水面亮得反光擋住了水中的陰莖;依次是他躺在小房間時,蓋了薄床單,腿腳與陰莖明明在前景,陰莖沒被遮住但陰影讓你我看不見陰莖)。《無無眠》給你我的啟發是「光」的思考,甚至是「光」的辯證。這對於我在最近用了片長四小時的九倍時間研究楊德昌1991年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大有幫助:電燈泡的光、手電筒的光、打火機的光、蠟燭的光、太陽光。光照得到與照不到的;這種光與那種光的互相取代,或並置、交會。或許因此,楊德昌與蔡明亮特別珍惜、敬重燈光師李龍禹?
雷奈1963年電影《穆里愛》中,男孩貝納一面放映他拍攝的8mm電影(在法國殖民地阿爾及利亞軍中生活點點滴滴).一面控訴並自責一群法國軍人凌虐阿爾及利亞女孩穆里愛的暴行。起初,我只看出「聲音」與「畫面」不一致;後來,體認到雷奈「電影的影像有限,觀眾的想像無窮」的省思。更往後,方才發現這場戲雷奈把「拍攝電影、放映電影、批判電影、社會批判」一次完成。現在重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楊德昌也有這些,差別在於楊德昌打散、分在好幾場戲中。
2016年2月3日《蘋果日報》卜大中的社論說張小虹教授認為瑪丹娜成功地合併了純潔善良/性感挑逗,處女/妓女的兩極二分法,更開放了另一套對女性身體的觀念。21世紀以來,我一直認為自己是處男的身體與男妓的靈魂,所以我深愛雷奈《穆里愛》四位主角既撒謊又說實話。費里尼1969年電影《愛情神話》兩位男主角是同一個人的雙重「自我」以及有人既壓抑又放縱、有人雌雄同體,以及半人半神。這些,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也都能看到,尤其小四要殺女友小明(楊靜怡飾演)時,小四說自己就是Honey!小四與Honey構成雙重自我;小明被殺時,緊緊抱住小四,則是愛與死的一體兩面!所以,楊順清導演說楊德昌喜歡鋪陳二元對立(比如男與女、保守與解放、光與暗、動與靜)時,我覺得愛與死也在其間。連《一一》這個片名的中文由上到下直寫,既是兩個一,又是一個二!
2016年1月我最大的驚喜與震撼是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看到了,或者說認出了陳湘琪!他扮演「小醫生」(施明揚飾演)的未婚妻。小明健在時,跟小醫生在屋裡訴說她不贊成沒戀愛竟訂婚的行徑,你我隨著小明遙望在花園裡一襲白衣的這位未婚妻的身影。或許太遠,或許背向你我,誰也沒看清楚她。小明死後,一群媒體記者在小醫生家裡/診所圍著小醫生問東問西,有個鏡頭是未婚妻(面向你我)倚在門邊望著。小明生前,小明都不想仔細看這位未婚妻;小明死後,未婚妻亮相的鏡頭其實可有可無。楊德昌給陳湘琪這個鏡頭,不免讓我想入非非。
小四對小明失望、惱恨,有點像費里尼1963年電影《八又二分之一》裡的那位男導演既跟妻子、情婦各有牽扯,又有拍片壓力,三不五時對名叫克勞蒂雅的女演員有所期待,當成完美的化身。不料,往後夢想破滅,對方只是個俗物。小四夢碎,小名魂斷,末了出現一副純潔優雅形象的陳湘琪,倒彷彿是新的故事將要展開,恰似雷奈《穆里愛》「電影結束時,故事方才真正開始。」果然,陳湘琪以台灣1990年代奧黛麗.赫本的風貌,主演了楊德昌下一部電影《獨立電影》!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馬司令的兒子小馬(譚志剛飾演)說道艾森豪來台灣時,有位美國記者送馬司令這台錄音機。艾森豪是誰?是Dwight David Eisenhower(1890-1969),1953年到1961年擔任第34屆美國總統。2015年美國導演陶德.海恩斯電影《因為愛你》(Carol)的故事背景大約從1952年聖誕節到1953年新年。片中提到艾森豪剛當選總統。
我先看了楊順清導演的《獨一無二》。美美的男孩曹晏豪既扮演勞工階級的純樸阿彥,又扮演中產階級利慾薰心的經紀人小于。阿彥被看來純純的女孩燕子(溫貞菱飾演)欺騙,小于卻出賣旗下女藝人安安(雷婕熙飾演)。單就這些簡介,你我怎能不聯想到種種對照?甚至一組組的雙重!阿彥與小于既可以也可能是同一個人的兩個自我,善與呃,利他與利己,鄉與城,貧與富,甚至生與死!
圖:導演楊順清與演員曹晏豪(德風電影提供)
|
看到胡哥(戴立忍飾演)欠錢落跑,房屋被查封,阿彥闖入,撿到一張燕子跟已婚男人胡哥合影的照片。照片中,胡哥體型那麼巨大,燕子顯得格外纖小,強烈對比出胡哥的男性沙文/黑心暴力巨人身影與燕子的女性弱小/純稚幼嫩。無獨有偶,《因為愛你》裡的櫃台售貨女孩泰瑞絲(Rooney Mara飾演)與打算離婚的中產階級女人卡蘿(Cate Blanchett飾演)共度假期,不料卡蘿的丈夫突然折返,對女客人極不友善,對妻子頤指氣使,有個家門口的畫面框住了前景巨大身軀的丈夫與背後相形之下小太多的妻子!
《因為愛你》最出色的鏡頭是開場不久後兩位女主角在餐廳時,泰瑞絲的一位男性友人來邀她去Party,卡蘿大方成全。中景鏡頭是泰瑞絲坐在桌邊的上半身,站著的卡蘿上半身在畫面外,但見卡蘿的手撫著泰瑞絲的肩膀,轉而跟上半身在畫面外的男性友人握手。敘事、寫情,手代替了眼神,很布烈松。愛情壓抑,禮貌客套,盡在其中。更重要的是,等於宣告這是導演的電影,而非明星掛帥,否則會大肆渲染兩位女演員的臉部特寫!
卡蘿穿了紅衣夜訪泰瑞絲。兩人去西部旅行,泰瑞絲放了件紅衣在行李箱。楊順清《獨一無二》裡的紅、綠並置或對比也很風格化。我不免想到楊德昌每部電影都聚焦紅、綠、黑、白。
《獨一無二》裡的雙重不可勝數,甚至有個門牌號碼是33!阿彥質疑黑道色彩的胡哥:「你那麼厲害,為什麼錢跟房子都玩完了?」彷彿是楊順清在反省自己的劇本是否有說服力,令人絕倒。後來,燕子跟阿彥說:「你應該珍惜現在跟我在一起,無論將來發生什麼。」她哭泣,阿彥感傷。燕子說:「你現在應該要抱我一下,你知道吧?」這句話其實是替觀眾你我說的,意思是怪阿彥怎麼沒有動作?怎麼還不反應?很高達電影的趣味。
楊順清拍了部讓人不用大腦看得很好玩的電影,卻也是一部讓人頭腦體操深思的電影。以往,他拍過《台北二一》,怎麼片名跟《獨一無二》都在一與二上面打轉?是向楊德昌的《一一》致意嗎?有點想念楊順清的班底男演員蔡信宏(以《扣板機》享譽),好像還主演過陳以文導演的《果醬》。《獨一無二》的攝影指導是《練習曲》的導演陳懷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