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的黑色煙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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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21
親愛的是枝裕和:
 
以為,情感的空缺能夠掩藏不去面對,日常的瑣碎與纏綁卻要人繼續面對活著這個事實無從逃離。然而,看似遠離內心的每一個尋常呼吸、凝望、行走,都是一道縫隙,令最深層的情感攀緣而上,浮現於無處不在的日常生活最表面。於是,每一個尋常的呼吸、凝望與行走,人都在觸及自己的真實。沒有一刻,能離開自己。這或許就是為什麼你的電影往往透過日常的重量來顯現情感的空缺,因為沒有什麼比得上輕盈的日常還能逼現沉重的存在處境。
 
你深情地凝視,凝視生命的斷裂與復原。但是,那些在你片子裡負傷的人們其實無意復原──《幻之光》裡的寡婦不時將亡夫留下來的腳踏車鈴鐺緊握在手心、《距離》奧姆真理教徒遺下的家屬們涉過重重山水聚首在一起、《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被棄的女孩每日躲進母親帶不走的衣櫃裡抱緊母親沒帶走的衣物嗅聞熟悉的味道、《橫山家之味》中的老母親每年邀那個兒子犧牲自己生命換回的倖存者在忌日當天到家裡作客,要他負罪地活下去──深切而濃烈的愛,令他們無法不繼續挖鑿傷口,以此跟所愛之人維繫著殘存的連結。沒有別的,傷口是愛的最後一面鏡子,映現自己的無助無能。留下傷口,才能留住愛,且為自己燃起存活的一點意志。藉由餘生,悼念自己的存在。
 
你似乎在說,死亡如謎,生存亦是。我常想起阿波羅巧克力、粉紅色的指甲油在地板上留下的淺淺印痕;不過,時時惦記在心裡的,還是《幻之光》。電影的節奏緩慢,一如片中被棄的女人即使向前開展現實生活,內心卻始終深陷於滯塞的過往回憶之中。你運用視覺構圖的各種框格(門框、窗框、桌椅的線條、電車軌道與纜線、街道上的電線桿與建築物等等),來提現並呼應這個女人的生存處境:安居於層層框限之中,自我囚禁、自我封閉,彷彿壓抑內在真實的困惑與苦悶,才能適應時間逝去。
 
然而,長時間的單一鏡頭(Long Take)與長距離的凝視鏡頭(Long Shot),除了勾勒出窒悶蕭索的精神世界,還醞釀著一股潛伏在緩慢底下的濃烈情思,就像反覆出現在畫面一角的熱水壺,靜默地滾燙著,暗示這個沉靜的女人在不同時空場景(舊家、警局、新居等)同樣經歷著內心的沸騰翻湧。靜止卻騷亂,不動聲色地淌血。你將靜謐推到極限,生出一種反噬靜謐的内爆能量,讓每一個空鏡頭並不真正空下什麼,而是滿溢著愧疚、悲慟、孤絕、堅忍的糾結情感。
 
整部電影還有兩種視覺語言不斷交替出現:隔離兩端的隧道,以及不同時序卻重複鏡位拍攝的屋舍、鐵道等場景,前者象徵被中斷的生命,後者暗示連續積累的日常生活。兩種對立的情境,亦是這個女人矛盾衝突的存在狀態。但是,走向海天之間的一列送葬隊伍,召喚出她長年無法排解的執念與哀痛,終於,她能為自己的過去送行,接納生命的錯落與遺憾,如同海邊冉冉升起的黑色煙霧,消泯了分界,天地重新連結。你簡練地將生與死、失去與重生等複雜命題相互纏結,展現你信任生命能夠自足運轉的存在哲思:尊重生活的流變,才能在其中找到恆常不變的生命意義。一次次陷落掙扎,一次次贖回自己,於是成為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