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記得愛上我》與中產階級家庭倫理劇的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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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07
《明天記得愛上我》(2013)表面上是一個詼諧,並帶有些許魔幻寫實的喜劇,卻也是對東亞異性戀社會中家庭逐漸崩解現況的反思。偉中(任賢齊)與阿鳳(范曉萱)結婚八年後,偉中的妹妹Mandy(夏于喬)終於答應了未婚夫三三(石頭)的求婚而決定步入禮堂,然而,自訂婚到結婚的這段過程中,Mandy因為對於婚姻的恐懼而暫時斷絕與未婚夫的聯繫。最後透過偉中男同志密友們的不斷地從旁鼓勵,Mandy和三三最終克服了異性戀「恐婚」的焦慮,攜手走進婚姻。另一方面,在眼鏡行任職的偉中,由於招呼一位香港空少而發生了感情,進而召喚出婚前被刻意隱埋的同志身份。丈夫的同志身份後來被妻子阿鳳發現,儘管偉中試圖挽回,但最後兩人在片尾Mandy和三三的結婚典禮上協議離婚,結束婚姻關係。
 
從第一個鏡頭開始,可以發現陳駿霖這次的作品有著深深的對話性。那是一個空鏡頭,鳥瞰式的鏡位,一個楊德昌《恐怖份子》似的台北市街頭。從空鏡頭開始的《明天記得愛上我》,不同於伍迪艾倫《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 2011)開場的空鏡頭巴黎即景,在爵士樂的帶領下,建構了一種既慵懶卻隨性的城市風格。相較之下,如果說《一頁台北》以城市游擊戰的敘事結構圖繪了台灣後新電影的青春與激情,在黑色電影的類型裡搭上通俗喜劇式的輕快節奏,那麼陳駿霖第二部長片《明天記得愛上我》則以明亮的台北巷弄街景來凸顯城市心靈的脆弱與情感的壓抑。
 
不可諱言的,《明天記得愛上我》選擇一個家庭倫理劇的類型取向,經過首部曲的探路後,陳駿霖已經掌握到台北作為一個全球都市的都會氛圍,從這個城市出發,描述中產階級當下生活的困境。這個主題其實在台灣電影史上不陌生,從健康寫實電影的脈絡出發,白景瑞《家在台北》(1970)可謂是以台北為中心的城市電影的濫觴,當然,受到當時的電檢制度與歷史條件的局限下,白景瑞鏡頭下的中產階級必須在民族情感上作出選擇,也就是旅美華人最後留在台北打拼的美好結局,一種政治意識形態下的必然出路。然而,楊德昌所記錄的台北,揭露了焦慮白領的蒼白面容。在戒嚴前後的時空背景下,楊德昌一系列電影的敘事邏輯,大多把中產階級的角色推向悲劇的終點,在挫折與悲傷中暴力相向,輕則背叛,重則致人於死。毫不意外地,楊德昌《一一》(2000)的中產階級面孔大多充斥着男性氣概及其不滿,在全球化大都會的跨國空間裡,體現外表華麗虛榮,內心空洞虛無的性別鬱結(gender melancholy)。
 
換句話說,楊德昌電影雖然對於台北現代化過程有深刻的反省,但也無可避免回到儒家思想框架下異性戀的家庭概念,無論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小四與小明,或《一一》NJ和敏敏。儒家思想下的異性戀思維,原本就是台灣主流社會的思考,導演透過這個觀點來說故事,並不需要特別非難,但當然也是他的侷限。對於陳駿霖來說,《明天記得愛上我》有如是《一一》的濃縮版,相較之下的角色與故事都相對簡單,但探討的主題卻是雷同的,也就是家庭崩解的危機。這個危機也是《一一》最為終極的關懷,對於楊德昌來說,家庭可以搖搖欲墜,一家之主可以死去,父親母親可以離婚再重婚,但是,戲的結局一定要回歸儒家的精神,服膺五倫(以君臣、父子、夫婦為主)的儒家家庭倫理觀。
 
但陳駿霖鏡頭下的台北,儘管地景依舊混雜,雖然台北人的角色仍必須在巷弄中與小公寓裡侷限的空間中穿梭,但他們充滿跨國的想像力,對生命重燃熱情。男主角偉中任職眼鏡行的前老闆(由小野飾演),屆臨退休之際,卻因為對工作產生疲倦而突然離職,將眼鏡行交給偉中經營,自己尋找人生新方向。在偉中的觀點鏡頭中,老闆在眼鏡行外和他揮手告別,卻如天使般飛向天空。偉中在與新男友Thomas(黃嘉樂)產生情愫後,也在同一個巷子內愉快地享受飛翔,更不要說Mandy透過重覆觀賞韓劇,乃至於與韓劇男主角對話來克服內心「恐婚」的焦慮,這樣的魔幻是新電影時期的美學不曾存在的輕盈。小野飾演的老闆如此輕盈地告別故事的姿態,是否宣告正式告別八O年代「新電影」美學以降的歷史視野,航向「後新電影」都會中產階級的性別解放,嘲諷全球化下的台北人情感的封閉與貧乏?
 
的確,《明天記得愛上我》企圖透過性別多元認同解放家庭倫理類型的主流觀點。九O年代,吉本芭娜娜的小說《廚房》描述變性人作為一家之「母」的正面形象,而陳駿霖眼中的二十一世紀初的台北,儘管還是充滿儒家的家庭倫理觀點,但是性別多元認同鬆動了「家庭」的組成元素,楊德昌急於回歸儒家精神的焦慮,並不存在於曾經協助《一一》拍攝的陳駿霖的敘事觀點。於是,偉中與阿鳳在電影開始時參加了偉中妹妹的訂婚典禮,結束在結婚典禮,雖然採取了《一一》的封閉式敘事結構,但兩個典禮中間,無論是偉中或妹妹Mandy都經歷了情感的痛苦抉擇,最終他們卻有了迥然不同的決定。電影深刻描繪了同志社群在公共空間的主體性,譬如經營的婚紗店的偉忠男同志好友Stephen(柯宇綸)與女同志妻子(李維維)結婚,卻各有自己的性伴侶,甚至後來成為Mandy與三三複合的關鍵,跨性別的情感互動於是拆解了異性戀不斷宣稱的主流邏輯。結尾時,Mandy與三三終於踏上婚姻之途,但已經結縭多年甚至育有一子的偉中與阿鳳,在偉中同志身份曝光後,而阿鳳決定尋找自己的情感依歸的前提下,協議離婚收場。我們看到婚宴上那種充滿祝福與喜悅的場面和配樂下,偉中尷尬地抱著孩子與阿鳳先行離開。鏡頭刻意捕捉阿鳳與偉中那已然貌合神離,在錯落的婚禮燈光陰影下所呈現彼此祝福的徬徨,開放性的結局或許是導演對當代台北人所設下的一道通往幸福的通關密語。
 
【作者為英國University of Exeter電影研究系博士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