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時光》：〈戀愛夢〉裡的第六首歌
記得侯孝賢的《最好的時光》2005年底上映時，我拖著累了一天的身體去看夜場。第一段〈戀愛夢〉的六0年代少男少純真愛情故事，我還看得津津有味。等到進入步調十分緩慢的第二段〈自由夢〉，電影以默片形式來講民國初年的藝旦不自由的處境，我的眼皮就越來越重。再強忍睡意，仍不免半睡半醒地看完與《海上花》有些相似的第二段，以及接續講述台北都會男女既親近卻又極其疏離的愛情關係，很有《千禧曼波》延續意味的第三段〈青春夢〉，我當時對於侯孝賢這部三段式小品並不特別喜歡，也認為沒有太多新意。
然而，在那之後，隨著每一次因為不同原因重看《最好的時光》，我越來越沉浸在侯孝賢影片特有的電影醚味裡。由張震與舒淇主演，刻劃台灣不同時期的三段短片，配合不同年代的氛圍，不論是音樂的安排或是攝影機的運動與取景，都在看似簡單緩慢或是重複的鏡頭裡，提供視覺、聽覺、歷史與電影等不同面向的美學與知性滿足。尤其侯孝賢的電影過去並不以配樂見長，直到1996年的《南國再見，南國》開始，才由林強賦予影片鮮明的音樂風格。約莫十年後，在《最好的時光》裡，影片已經透過蔡小月的南管〈荼糜架〉、西洋老歌〈Smoke Gets in Your Eyes〉與〈Rain and Tears〉、文夏的台語歌曲〈港邊惜別〉、〈戀歌〉與〈星星知我心〉到凱比鳥的〈Sew up〉與〈Blossom〉貫穿台灣百年歷史。
《最好的時光》裡的音樂無疑值得深入探究。學者林克明曾經以片中Aphrodite’s Child的〈Rain and Tears〉在片中被誤指為是Beatles所唱，而且1968年才出品的歌曲被放在年代是1966年的故事裡，這雙重錯置寫了一篇論文談論記憶的不可確信。歌曲的主唱是誰搞錯，這可以是說明當時隨美軍駐台大量進入島內的美國流行歌曲，對於當時台灣青年而言只是一種充斥在生活中的異文化，所以不求甚解理所當然。然而，在〈戀愛夢〉裡，不僅〈Rain and Tears〉這首歌曲出品時間被錯置，文夏所唱的〈戀歌〉據找得到的資料顯示也是1969年出品的亞洲唱片裡才收錄，不應在1966年就由張震所飾演的青年在給舒淇的信中提及。
這雙重錯置究竟是影片製作上的疏忽，還是刻意為之？我傾向於後者。一方面我不太相信侯孝賢拍得如此精緻的影片，會在一個短片裡犯這種明顯的錯誤兩次。另一方面，《最好的時光》雖然是關於回憶的影片，其實三段影片以「戀愛夢」、「自由夢」和「青春夢」標示，正是在片中刻意被放在背景裡的〈港邊惜別〉的三段歌詞開頭句：「戀愛夢被人來拆破…。自由夢乎人來所害…。青春夢乎人來打醒…。」要說整部《最好的時光》是〈港邊惜別〉長長的MV應該也不算太超過。
我的意思是，《最好的時光》似乎透過歌曲的安排，暗暗搖旗吶喊要觀眾去注意影片對於過去歷史呈現的細微處。果不其然，我又多看了幾遍之後，發現在〈戀愛夢〉裡有另一首沒有被影片相關資料指出，也沒有影評人提及的台語歌曲。這首歌出現的時機，是在張震到了虎尾的撞球間找到舒淇後，兩人在撞球間對坐，舒淇數度掩不住歡喜笑出來，隨著〈星星知我心〉結束後出現在劇情裡的歌曲。由於歌聲不大，加上前景的聲音，因此不細聽很容易忽略它的存在。〈戀愛夢〉大家都以為只有五首歌，現在竟然有第六首！
經過反覆聆聽，我終於在幾位朋友的幫忙下，聽出來那是文夏唱的〈媽媽我也真勇健〉。這首歌的日本原曲是當年由松平晃所唱的日語歌〈鄉土部隊勇士的來信〉，由中山侑作詞，唐崎夜雨作曲。歌詞寫的是一位台生日本人在二戰期間的大陸戰場上，懷念著故鄉臺灣：
年青的戰友喃喃自語著
戰爭停歇，
我也想獨自吸上一口
曙牌的香煙
月光下軍營的步兵崗哨上
越過海洋眺望遠方的星空
有著椰子樹葉茂盛的故鄉
在不知不覺中
眼眸不由得亮了起來
在（台灣）島上鍛鍊成為勇士
體力和精神充沛十足
在敵人陣前登陸
正是我們的拿手絕活
就是長江千里也意氣風發的任我行
插在鎗上的太陽旗
雖然被弄髒變黑
蔣介石的陣地上
旗，也一定要
把它豎立起來
不過這首日本歌的作曲者唐崎夜雨並不是日本人，而是曾作過〈雨夜花〉的台灣知名作曲人鄧雨賢。唐崎夜雨是他當年為了進入日本市場而取的日本名字。這首歌後來由莊啟勝填入新詞，改名為「媽媽我也真勇健」，1958年由文夏唱紅，唱的是台灣阿兵哥入伍思念母親與家人的心情：
可愛的戰友也歡喜跳出來
訓練後休息時
我也真正希望點一支新樂園
大氣霧出來
月光暝惦在營內站崗的時
遙遠的故鄉也乎阮來想起
小弟弟小妹妹
親愛的我的阿母恁這陣怎樣來
快樂過日子
阮就是寶島男兒做阿兵哥
在軍中真勇健請恁免掛意
坐船也爬山頂
這款不在眼內不時都真快樂
勇敢的男兒
再會呀我的寶島船若出帆
希望會再相會請恁也等待
過一年八個月
彼時我會返來請大家也保重
媽媽再會啦
由於〈媽媽我也真勇健〉雖然強調當兵好，但是思念家人的歌詞有破壞軍心士氣之嫌（另有一說是因為原曲提到蔣介石），因此從1959年起就被政府禁唱將近四十年之久，是台灣流行歌曲史上被禁唱最久的一首歌。《最好的時光》既然放入〈媽媽我也真勇健〉這首歌，為何那麼低調，又裝做歌曲不存在？電影裡沒有演出來的台灣歷史故事，看來還有不少藏在這些歌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