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多福．諾蘭：導演的導演

那麼…..我們就來談談《記憶拼圖》（Memento）吧…..

《記憶拼圖》是英國導演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Nolan）的成名作，拍攝於西元2000年，諾蘭因此片一戰成名，後來成為新拍蝙蝠俠系列的導演。諾蘭對電影語言極度熟悉，喜歡測試影像敘事的極限，最擅長的就是非線性的敘事結構。他2010年的《全面啓動》（Inception）大玩平行剪輯，把三個不同空間結合在同一段時間內，又把那段時間拉長成三個時段，對於熟悉電影語言的人來說，是個非常精彩的作品。這部經典電影將來有空再說，我還是先回到《記憶拼圖》。

《記憶拼圖》的故事敘述一名男子因不明原因喪失了近期記憶，於是嘗試追索自己身份並復仇。由於他大腦受損，導致所有的經驗都會在短期內被徹底遺忘，儘管在意外發生前的記憶他都能保留，但是意外如何發生，以及之後他一切嘗試恢復的努力都會被刪除。這名男子的大腦狀態如同一個安裝了還原卡的電腦，每次重新開機就會回到裝機的初始狀態，上次所執行的動作都被刪除，而這名男子重新開機的頻率很高，大約每十幾二十分鐘就來上一次。

諾蘭拍攝這部片子時大量採用第一人稱觀點，這就有點自找麻煩了，想想看，主角不斷遺忘剛剛發生的事情，可是觀眾並沒有大腦受損，銀幕上剛剛所呈現的事情，我們可沒有遺忘，諾蘭在片中大量使用旁白引導觀者進入主角內心，但主角記憶不斷喪失，所以不能提供完整連續的敘事發展，於是劇情又要不時跳離主角的自我陳述，以便交代劇情發展，造成同一事件，主角和觀眾的認知以及體會不同，如此一來影像敘事的複雜性就提高了。

影片快要結束時候的一場戲特別有趣，可以用來說明諾蘭的影像實驗，諾蘭利用前段所述的跳躍觀點，一方面進入主角內心，將劇情切斷，讓觀者實際體會到喪失記憶的心理狀態，但同時又維持敘事連續性，讓觀者能夠掌握劇情發展。這場戲男主角在女主角家中等待後者回來，女人回來後使用粗暴語言激怒主角，主角憤怒之下揮拳打了女人，導致其嘴角受傷流血。女人知道來硬的沒有用，便開門走出去，在車上等待主角記憶消退後再回來。主角知道女人在耍弄他，急得在屋內到處找筆，要趕緊寫下提醒自己的文句，此時片子的音軌是主角的內心旁白，他緊張的聲音不斷自我提醒：筆呢？筆呢？趕緊記下來！在他找筆的時候，觀者知道女人正在車道上的車子裡等待，因為剛才畫面已經顯示了她的行為。就當我們正在替主角焦急的時候，忽然傳來車門關閉的聲音，主角旁白戞然而止，接下來大門開啓，只有幾秒鐘的時間，女人已經進入屋內，鏡頭帶到主角臉上，他停頓一下，看到女人臉上剛才被他毆打正在流血的傷口，開口說：發生什麼事了？我們到此瞬間明白：他已經忘了！女人先前硬的不成，這回來軟的，假裝剛剛在外遭受毆打，受傷回來哭訴。這一場戲包含了兩個相互衝突的敘事可能性，我們既當下直接體會（而非被告知）主角喪失記憶的心理狀態，又同時掌握到他所不能掌握的劇情前後關聯，連續和斷裂被揉入同一個時間，既線性又非線性。

諾蘭很細微地操弄經典電影語法，拿他和小津安二郎相比，後者經常完全脫離經典語法，視之若無物，而諾蘭的影像實驗恰好相反，往往來自於他對經典語法的深入精準掌握，他的電影中這種例子俯拾即是，對於有志於拍電影的人可說是活教材，稱他為導演的導演，實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