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與當代藝術的相逢： 簡評「胡說：八道胡金銓‧武藝新傳」與「『住非住：展覽事件』在非家」

這年頭，電影與當代藝術跨界的相遇已不是甚麼新鮮事，近年來從故宮的「發現彼此：國際電影裝置展」、北美館的「時空敘事：藝術家作為敘事者」、國美館的「當代國際錄像藝術對話」，到最近高美館的「台灣國際錄影藝術展」，皆為重要例子。然而面對這些勃興與頻繁的事件，值得深思的無疑是跨界交會的發生，換言之：創造性的轉化與生成。

2012年的暑假，南北至少各有一個和電影與當代藝術跨界有關的展覽：一個是台北當代藝術館的「胡說：八道胡金銓‧武藝新傳」，另一個則是台南佳佳西市場文化旅店的「『住非住：展覽事件』在非家」，邀請蔡明亮與李康生創作兩個房間的展覽。顧名思義，前者與已故知名導演有關，以其八十歲冥誕之名，進駐當代館展示武俠大師。就佈展邏輯而言，這個展以兩大結構來呈現，一方面邀請導演、藝術家及學者創置作品，另一方面則以展示極具歷史價值的圖文資料為主。嚴格而言，以電影與當代藝術跨界的視角來檢閱作品創置的部分，除了吳俊輝異常精彩的三頻道錄像裝置《迷霧傳說》、葉怡利雜糅異質文類況味的《關於武俠》、葉錦添錯置時代性肌理的《空山靈雨》、王福瑞與黃美清音畫共構的《張羽煮海》及黃文英動態化平滑紋理的《平行時空：出發與探索的旅程》，其他作品尚缺影像跨界的轉化與生成之力，充其量不過是對經典的資料化與文物化的單調複製。另一個錯過跨界對話的地方，在於展覽致力於將具歷史價值的圖文資料（檔案、手稿、漫畫、分鏡、劇照、海報等）進行平面化與數位化的處理，及藉動態影像（胡導演生前的訪談、影人與影評人的談論片段、資料片、紀錄片等）聯繫影片文本的內外脈絡乃至與當代電影界遺贈的作法，雖勇氣與努力值得欽佩，實則錯失了對動態影像藝術與白盒子空間關係的細緻思辨與探索。訪談紀錄影像、檔案文件及電影布景並非不可，但當它佔據了整個展場（尤其是《聽他們說胡金銓》、二樓後方201展場），除了無關乎影像跨界的轉化、生化與活化再造，分析性、研究性乃至開創性視野也有限，徒增總體展覽命題的歧異。

▲「胡說：八道胡金銓‧武藝新傳」展覽中藝術家葉怡利創作的《關於武俠》

對空間的重新創作與觀閱感知的引發，顯然是電影與當代藝術跨界不可不被深思與把握的重要面向之一。在台南佳佳西市場文化旅店的「『住非住：展覽事件』在非家」的第二波展覽「那張『臉』，如影隨形」（註1），邀請蔡明亮與李康生分别創作兩個房間的策展行動，即值得關注。蔡明亮題為《面相對質》的房間，位於旅店地下室。房間不大，大小剛好足以擺入一張雙人大床。在仿似電影白光貫透的乾淨窄房裡，床的左右前後佈滿九排呈正方形狀的格子牆，每一個格子皆有一層稀薄紙面覆蓋著且表面上顯露著被戳開的小洞；床頭有成堆的幻燈片，而靠床尾的門面上則掛有一張李康生在影片《臉》的特寫肖像。這一個會隨參觀者觀看視角呈現出小康不同角度的臉面影像，為《面相對質》房的主題所在：從幻燈片到格子牆面上每一個被戳破的小孔後，都藏有形塑蔡明亮另一自我（alter ego）的小康在十部影片的不同形象。這一誘引參觀者想一探究竟的創置舉措，猶似吸引力電影（cinema of attractions）機器，成功轉置了蔡明亮在電影中展演主人翁由家進入異域空間（例如賓館、三溫暖、待售空宅）進行情慾與私密行為的殊異命題。換言之，經由蔡明亮的構思、策展人蔡佩桂、劉國滄及蔡佩烜的執行之下，《面相對質》房從影片裡人物角色融匯直視凝思與自我揭示的行為裡，提煉出一種驅動參觀者身體參與窺看與情慾想像的可能，進而動態地成為作品不可或缺的構成元素。

▲蔡明亮在《面相對質》房中每個紙窗格小洞後，藏了小康不同角度的臉面影像

至於由李康生構想的《佳佳有本經——錄影中，請微笑》，位於五樓的房間，大膽地推進觀看與情慾之間的微妙張力。具體而言，李康生布置了一個水族箱狀的私人影棚，它是一個結合各種平、凹、凸、大小不一的鏡子、地上種滿假植物，及嵌有攝影機所裝置而成的小鏡廳。進入房間的參觀者，可以逕自在這個既是水族箱也是私人影棚裡進行任何形式的表演，並透過攝影機將表演過程直接播映在房內的電視螢幕上（李康生的原始構想更激進：在旅店大廳直播此種公眾的私密性），供自己與住客觀賞。顯然，影像裝置自身的旨趣所在，尤其透過一般大眾主動報名參加李康生命名為「線尚愛現露餡的人」的表演競賽（片段同時上傳至網站，獲選的表演者可入住李康生創作的房間一晚 ）（註2），已超越一般有關監視與被窺探的論述範疇，既巧妙結合了蔡明亮與李康生影像敘事中對身體與情慾開發的命題，也將現場電影（Live Cinema）的概念展現出來，使這個特定場域之作體現出喚起觀眾隱藏的內在性、改造旅館物理空間和歷史意義，及串聯網路虛擬境地等多質性的意涵。

▲李康生策劃的《佳佳有本經——錄影中，請微笑》房

對於極力於思索當代影像各種可能的意義與形式，蔡明亮與李康生的組合從影片創作到介入當代藝術的創置（最新短片《夢遊》、《金剛經》應建築師廖偉立與林友寒之邀創作，甚至參加甫開幕的威尼斯建築雙年展），每每挑戰敘述與紀錄之間的弔詭及極致關係。此外，一旦他們進駐當代藝術場域，其自劇情影片蒸餾出的影像跨界之作，裝置思維又可在映照與超脫敘事命題之餘，以其過人的敏銳與感性讓參觀者涉入一個既立體又具觸視感、卻絕不喪失創造性轉化與生成的影像世界，由此擴展了電影的無限邊界，更是複雜化華語電影與當代藝術之間有待釐清的論述格局。

【註1】第二波展覽展期由8月10日至9月10日，隨著展期結束藝術家所設計的作品也將成為日後旅館的房間，供人入住；2012年底的第三波展覽「視聽觸再生」系列房將繼續邀請蔡明亮創作「泡入影像」房與「睡入影像」房，相關細節請參見展覽官方網站

【註2】「『住非住：展覽事件』在非家」相關活動細節、圖片出處，請參見臉書專頁；「胡說：八道胡金銓‧武藝新傳」展覽圖片，引用自當代藝術館官方網站。

（作者孫松榮為國立臺南藝術大學 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研究所 副教授、
《藝術觀點ACT》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