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姆波頓的《巧克力冒險工廠》與《斷頭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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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2-08

提姆波頓(Tim Burton)堪稱是好萊塢的鬼才導演,游走於商業娛樂效果和獨特藝術風格之間的灰色地帶,每每創造出鮮明的視覺饗宴和一絕的奇想世界。

本名為Timothy William Burton的提姆波頓在1958年8月25日誕生於美國加州,少年時期的他並不愛與人接觸,往往沉溺於自己的幻想世界,並且喜歡看兩片連映的午場電影,沉醉於科幻和童話的影像中,這些或許是奠基他日後闇黑風格的一大起因,另外因為童年成長環境接近好萊塢,也可能是日後走向電影界的因素之一,高中畢業後他進入培養出眾多迪士尼動畫師的加州藝術學院(California Institute of the Arts),致力於學習動畫技術,之後便開始擔任迪士尼旗下的動畫師,雖然他一點也不喜歡猶如生產線般的動畫繪製,但在沒有太多選擇的情況下還是持續工作了近10年。

幸好呆板的工作並沒有抹煞他豐富的想像世界,在此段時間,他嘗試製作出許多與迪士尼風格不符的作品,包括《聖誕夜驚魂》的草稿、動畫短片Vincent和30分鐘的小短片Frankenweenie(小科學怪人),其中Frankenweenie得到恐怖大師史蒂芬金的賞識而推薦給華納電影公司,於是他的第一部電影Pee-wee's Big Adventure(中文翻作「笑匠闊天關」或「皮威歷險記」)就這種機緣下現身在大銀幕上,然而這部片的成功並沒有帶給他立即的聲譽,直到再過三年後,才終於藉由執導《陰間大法師》一片獲得更多的機會和認同,緊接著推出的是漫畫改編的賣座鉅片《蝙蝠俠》和叫好又叫座的風格代表作《剪刀手愛德華》,從此建構出十分提姆波頓式的鬼魅幻想世界。

那些令人難忘的人物、陰沉鬼魅的造型、古怪荒誕的故事、毛骨悚然的氣氛、灰暗迷濛的色調等等,不停的以獨特的方式持續地出現在他的電影中,雖然不能否認他對於好萊塢式娛樂效果的追求,但能在跟隨潮流脈動的好萊塢電影圈,如此堅定的保留自己的風格也實屬難得,頗有種延續作者電影的意味在其中,無論如何,相信提姆波頓將會繼續揮灑他豐富的想像力,讓更多稀奇古怪的故事和獨一無二的視覺風格呈現在大銀幕上。

《巧克力冒險工廠》--平凡小孩的驚奇之旅

在2005年上映的《巧克力冒險工廠》(Charlie and the Chocolate Factory)改編自Roald Dahl在1964年出版的同名童書,也曾經在1971年搬上大銀幕過,當時的電影名稱為Willy Wonka & the Chocolate Factory,由Gene Wilder飾演Willy Wonka一角。此次的新版本由提姆波頓執導,強尼戴普主演,這也是他們第四次的合作,講述的是一個小男孩Charlie的故事,他和他的祖父母、外祖父母和父母住在一間搖搖欲墜的小屋裡,每天過著三餐不繼但是充滿愛的生活,在他所住的地方有著全世界最大的巧克力工廠。有一天,工廠的主人Willy Wonka先生決定邀請五位在巧克力中發現金獎卷的幸運兒到他的工廠參觀,經過一番波折,Charlie成為第五位幸運兒,在他的祖父Joe的陪同下正式展開參觀之旅。工廠中,有著各式各樣新奇逗趣的製作部門,和能歌善舞的Oompa-Loompas矮人,在過程中,另外四個孩子的壞本性逐漸顯露而接連被淘汰,最後只剩下Charlie一人,原來這趟參訪之旅最終的驚喜大獎竟是整座工廠,而Willy Wonka也在和Charlie的互動中體會家庭的重要,皆大歡喜地畫下完美的句點。

在正式步上故事的軌道前,片頭便先來一段精采絕倫的電腦動畫,各個電影參與者的名字以燙金的字樣,閃亮奪目的擺放在視覺的中心焦點上,配合著背景畫面機械手臂忙著製作巧克力的生產線過程,有種超現實中的真實感,其中有一幕巧克力乘坐著熱氣球緩緩落下,形成漂亮的迴旋狀,讓人不經意的想起愛麗絲夢遊仙境中,愛麗絲順著裙子澎起而形成的降落傘,輕飄飄地降落的畫面,彷彿是向同為詭異奇想的童話致敬。故事很快地在這充滿想像性的片頭後正式展開,我們首先聽到的聲音是一位有如說書人般的旁白,顯見這個故事將以第三者的全知觀點進行,可以使觀眾不偏頗於任何敘事者的說法,宛如坐在高處往下眺望整個故事的進行,然而當旁白點出這是一個關於平凡男孩的故事(”It is a story about the normal kid.”),觀眾便在不知不覺中隨著這句話興起強大的認同感,因為故事中的主角就和我們一樣的平凡,順著這個預設,我們隨著銀幕上的主人翁一同進行這趟驚奇之旅。

故事和場景間有個不符合一般邏輯的二元對立系統,Willy Wonka住在色彩繽紛的巧克力世界中,如此鮮明的色彩不是快樂的象徵,反而是孤獨的最佳掩飾,反觀住在破舊傾斜的房屋中的Charlie,雖然三餐不繼,但是卻擁有最幸福的溫暖家庭,這個二元對立推翻了我們一般認知中,繽紛明亮等於快樂愉悅、晦暗不明等於悲慘痛苦的刻板印象。Charlie所居住的城市,一年到頭都是灰矇矇烏黑黑的景緻,宛如機械組成的黑色鋼鐵城市,冷漠而灰暗的色調,讓我聯想起德國表現主義代表作Metropolis(大都會)一片中的吞噬人性的都市場景,也像是Tim Burton早期電影Batman(蝙蝠俠)中充滿罪惡不公的黑暗高譚市,似乎暗示著這個城市背後的冷血面,之後也確實的反映在Mr. Bucket身上,因為牙膏公司購買新的機械取代人工而被資遣,這種科技取代人力的悲慘,正好和城市的冷調景色相呼應。而Bucket一家人所居住小屋,雖然如同德國表現主義的另一部代表作Sunrise(日出)裡壞女人所住的房屋一般傾斜,但卻有截然不同的涵義,傾斜的房屋不代表出軌的人性,反而是諷刺著社會的不公不義,狠狠地打壓在他們一家人身上,無力抗拒的他們卻還是樂天知命的生活在其中,從他們的互動中,我們更可以感受到濃濃的愛意,那塊分享的巧克力(Charlie第一次失望的巧克力),以具體的形象表現出他們所共享的濃郁情感;此外,Charlie的房間(其實嚴格說來只是閣樓的一角),沒有天花板,遠方的工廠就是最好的裝飾,他和工廠遙遙相望的鏡頭,宛如另一種模式的雙人鏡頭,宣示著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就是如此的密切。

反觀巧克力工廠的主人翁Willy Wonka他住在有如迪士尼樂園般的夢幻仙境內,和城市的冷調形成強烈的對比,推開超級小型的門(又再度向愛麗絲夢遊仙境致敬)後是一片色彩飽滿的巧克力世界,溫暖而香氣瀰漫,由巧克力瀑布順勢流成的巧克力河,以黑咖啡的色澤彎曲地劃過一片翁郁的翠綠草地,在充滿糖果的房間內,以視覺的饗宴滿足觀眾的胃;搭著粉紅色水晶般的龍船,悠游在巧克力河上,河流的波濤像是遊樂園中的娛樂設施般起起伏伏,經過一個又一個像是太空艙般的房間;故事的尾聲甚至出現不受限於軌道能自由移動的玻璃電梯,但坐擁這一切的Willy Wonka卻不像五彩畫面那般快樂,他的孤獨正好和美好的一切形成強烈的對比,讓這樂園般的境地只剩下膚淺的表象、空洞的華麗。

灰姑娘走進黑色童話

故事本身則可以切分為兩個部分來探討,一是灰姑娘式的麻雀變鳳凰,另一個則是黑暗殘酷的懲罰過程。灰姑娘式的故事人人愛看,Charlie這個成長在窮苦人家的小孩,經過一波三折才得到金獎卷,雖然我們深知他一定會拿到金獎卷,但是經過兩次的失望,醞釀出的情緒高潮特別精采,彷彿是天上掉下來的眷顧般,他用路邊撿到的錢終於得到最後一張金獎卷,配合著手舞足蹈的Grandpa Joe,讓觀眾不得不露出會心一笑的雀躍;在整個參訪過程中,他展現出完全不同於其他小孩的貼心和天真,最後也順理成章的成為工廠的接班人,這個角色如同我之前所提的,早已在故事的開端就掀起觀眾的認同,甚至是投射,所以在過程中總是緊緊牽引著觀眾的心,期盼最後的好運能落在他手中,這段灰姑娘式的故事,雖然不免有點陳腔濫調,卻也是段大塊人心的好心有好報似的寓言。

而另一個故事軸線則是被黑暗殘酷的氛圍所包圍,首先在Grandpa Joe的回憶中提到一個印度國王,要求用巧克力蓋皇宮的故事,當那些巧克力在烈日照射下溶化時,竟然呈現出血淋淋般的流動感,宛如驚悚片中的大片鮮血四處流散,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當五位幸運兒在家長的陪同下走進工廠中,他們從光明走向大片陰影,在在的暗示著他們走進的不是樂園而是煉獄,大門關上後擋住的世界,更是一種無路可退的象徵,緊接著是看似可愛俏皮的假娃娃歡迎歌曲,歌頌著主人翁Willy Wonka,不過愉悅的心情沒持續多久,就被爆炸所帶來的驚恐取代,焚燒本來就具有排除異己的意味在,而焚燒的娃娃更是鬼魅的有如鬼娃新娘再現,相當的怵目驚心;在過程中,一個孩子接著一個,為自己的罪行接受酷刑般的懲罰,怪不得有人說這像Seven(火線追緝令)的兒童版,這些表面上詼諧的懲罰,有種說不出的慘不忍睹,詭異的空氣順著脊椎直逼頭頂,而透過一首首娛樂效果高的歌曲傳遞出教條般的訓示,並降低恐怖鬼魅的氣氛,實在是聰明絕頂的表現方式;而在原著之外新添加的Willy Wonka小時後的回憶,其實也是另一種性質的虐待,在牙科醫生爸爸過度保護下,小Willy戴著巨型的牙套,不能接近任何代表罪惡的甜食,在焚燒糖果的時候散發出冷藍色光線,象徵著魔鬼般的罪惡,隱約間還可以看到骷髏頭的標誌,糖果成了名副其實的萬惡深淵。簡單的說,殘酷黑暗的軸線只是寓言的另一面,但實質上則成功地延續提姆波頓式的闇黑歌德般的視覺效果。

在明暗對比強烈的場景和黑色童話般的故事之外,角色塑造更是探討這部電影不能錯過的主題,最搶眼的莫過於強尼戴普所飾演的Willy Wonka,蒼白的膚色、亮白的牙齒、鮑伯式的髮型、紳士般的高帽、色彩艷麗的服裝、靛紫色的漆皮手套,五花八門的元素竟然在他身上混雜的如此獨特有味道,但是在許多美國評論家(如Roger Ebert)的眼中,他們只看到另一個Michael Jackson在銀幕上晃蕩,因此多批評這個角色塑造是無比的失敗,或許是文化差異上的不同,當我看到Willy Wonka時頂多是想到歌手豬哥亮,反而還覺得有種可愛的趣味,特別是在他發現第一根白頭髮時,那種震驚又難過的情緒融合,想必可以引起不少人頻頻點頭認同吧!

別出心裁又各具特色的人物塑造

不過我比較想深入探討的其實是Oompa-Loompas,這些身高矮小的俏皮人物,每每在小孩「受刑」前成群結隊的來段精采的歌舞,具有自然臨場感的即興演出,其實是排演好的假象,從異國爵士樂風到實驗性質的電子樂,從溫柔輕抒情樂到震撼激昂的搖滾樂,服裝和舞蹈也隨著樂風進行變換,不可否認的是搖滾樂結合電視那段樂曲的精采,隨著電視頻道的轉換,Oompa-Loompas從似視覺系老團KISS的重搖滾到模擬披頭四的抒情搖滾,從主播到廚師,也不泛驚悚的畫面,模擬Psycho(驚魂記)的經典浴室片段就堂而皇之的現身其中,這些橋段竭盡所能的以諧擬的方式展現電視文化,隱含著強烈的嘲諷意味。而Willy Wonka和Oompa-Loompas之間關係,其實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殖民思潮的延續,Oompa-Loompas本來住在荒野般的落後國度,吃著噁心至極的毛毛蟲,膜拜可可亞豆,Willy Wonka則有如解救他們的天使般降臨,把他們「進口」到先進的巧克力國度,整段話聽起來比較像是殖民統治的藉口,採用「進口」(import)而非其他像是移民或遷移之類較具有人性化的動詞,就已經隱含著把他們當成貨品的意味在,此外,他們還要不時地接受各式各樣無人性的實驗,宛如白老鼠的化身,彷彿是愚弄他們的無知般的竭盡利用;當他們在和Willy Wonka互動時,鏡頭不是從Willy Wonka的視角由高往下攝影,讓他們顯的更加渺小,就是從他們的視角往上攝影,讓Willy Wonka更加巨大具有威權性,當然一方面因為身高的差異,另一方面也有不乏威權壓壩的意涵,主僕關係的輪廓呼之欲出,更別提那些充滿威權的命令式口吻,更證明彼此間的關係並非平等。

當然談角色塑造絕對不能錯過四個各具特色的小孩:Augustus Gloop、Veruca Salt、Violet Beauregarde和Mike Teavee,電影從宣布得獎時的場面調度開始,就很精心的展現出他們各自不同的個性和家庭,特別是彼此鉤心鬥角的兩個女孩,一個站在豪華富麗的長廊中、高級昂貴的北極熊地毯上,微仰著下巴驕傲地接受訪問,另一個則站在擺滿獎盃有如精品櫥窗的房間裡,嚼著口香糖一副天下無敵般的接受採訪,再加上典型的小胖子和科技兒童,直接地以實際的行為表現小孩可能會有的罪行,再真實地展示可能會有的刑罰,我覺得最逗趣的是懲罰是Veruca本想抓小松鼠當寵物,反成為小松鼠的攻擊目標,當Veruca漫步的走向她的目標松鼠時,松鼠的眼矇中反射出Veruca的身影,這種四目交融的溫情,很快地在下一秒間轉變成恐怖片中常見的怪蟲群擊畫面,被松鼠釘成十字型躺在地上的她,十字型反轉了所謂的耶穌受難形象,因為她的犧牲並非解救蒼生,而是純粹為自己贖罪,接著在戲謔地確定為壞堅果後,她被一把丟入萬丈深淵的垃圾堆中,不久,她的父親,罪孽的始作傭者,也跟著一起受罰,成為唯一接受懲罰的家長;相較之下,故事的主人翁Charlie更是天真無暇的讓人憐惜。

電影以不拖泥帶水的節奏很快地來到尾聲,Willy Wonka經過一翻掙扎後,終於敞開心胸,和父親重修舊好,並接受他人所給予的愛和關懷,透過慷慨的給予,其實Willy Wonka得到的是更無價的回報,讓故事最終的意義在此顯露出來,而幕後的說書人也終於在此時現身,原來又是身兼多職的Oompa-Loompas,讓人會心一笑。故事起始於雪景,是大雪紛飛的冷調,巨大的工廠煙囪屹立不搖的聳立在紛紛白雪中,也結束於雪景,是雪花片片的愜意,溫馨的小屋安然的直立在層層積雪上,前後呼應般的畫下完美的句點。雖然不可否認故事中有些缺乏邏輯的橋段,但就像Charlie所說的:「糖果之所以為糖果,就在於它不需要具有任何意義。」(“Candy doesn't have to have a point. That's why it's candy.”),確實,當我們享受過如此充滿創意的奇想世界後,不甚完美的部分早就被拋之腦後,留下的是陣陣餘香般的美好。

忠於原著更具風采

雖然沒有機會一睹70年代的Willy Wonka and the Chocolate Factory,但是我在小時候曾接觸過原著的中譯本,當時的譯名是「查理與巧克力工廠」,那是屬於四十冊精裝的「漢聲精選世界成長文學」系列中的第一冊,封面設計是非常可愛的泥土人物,Willy Wonka的打扮一如書本所描繪,黑色的紳士帽、靛色的絲絨燕尾服、蘋果綠的西裝褲、珍珠灰的手套和把手鑲金的手杖,微笑地招著手,旁邊的小尺寸的Charlie正邁步走向他,遠方的工廠宛如皇宮般屹立,從屋囪噴射出一塊塊的巧克力。整部電影除了讓我重溫小時後的驚奇外,讓人佩服的是把故事中那些充滿想像性的文字,具體的展現在銀幕上,甚至是超越我本來的想像而更加精采,特別是歌曲的部分,書中僅是以詩句的方式寫作歌詞,但是進入到電影後配上各種風格的樂曲,讓整個形象都活靈活現了起來。

每次以小說改編而成的電影,在上映後總是不免要來場大比較,而一般來說,小說改編而成的電影很少能滿足每個人的想像世界,以哈利波特系列的電影為例,當看完第一集時,實在只能用大失所望來表達我的感受,三個主角都和我想像中的不一樣,更別提霍格華茲城堡的平凡程度,深深的覺得本來美好的想像空間,被這些預設好的畫面干擾,但是當我看到電影第四集時,書本早就被丟到一旁,整個人對於哈利波特的想像完全被設限住了,所以當我在書本上看到海格,會想到的就是電影中的那個海格形象,書本不再那樣有趣,我變成只等著看電影的哈利波特觀眾,但是那些譜好的畫面,卻不再帶來感動或讓人記住,變成短暫的娛樂效果罷了,這時候忍不住想說,還是讓書本歸書本,電影歸電影吧!

幸好,《巧克力冒險工廠》不僅保留相當程度原著的韻味,還加上提姆波頓式強烈而豐盈的視覺效果,配上讓人忍不住跟著打起節拍的愉悅歌曲,以及精采絕倫的演出,對我而言,這真可說是一次成功的改編!(林曉琦)

《斷頭谷》--驚悚刺激、風情萬種的童話故事

你見過嚇人的童話故事嗎?童話故事其實也可以血腥、暴力與腐臭!「斷頭谷」不管是聽起來,或想像起來都不可能令人聯想到其為一個充滿天真爛漫的童話故事,但它確實以一種別於常態的方式訴說著一個不可思議的童話。

首先,故事的內容是改編自著名的美國文學作家華盛頓厄文(Washington Irving)的『斷頭谷傳說』(The Legend of Sleepy Hollow ),這個故事曾經改拍成電影以及迪士尼系列的卡通電影;基本上,「斷頭谷傳說」在美國耳熟能詳的程度就像「虎姑婆」之於台灣的愛哭小孩。然而,經過安德魯凱文沃克( Andrew Kevin Walker,他同時也是「SEVEN」一片的編劇,對於玩弄人頭相當有興趣。) 的重新編劇後,提姆波頓的「斷頭谷」顯然已非兩百年來流傳於世的鬼故事經典。影評人David Edelstein認為提姆波頓總是借用經典之作的題材,但是卻以魔幻特異的方式重新賦予陳腔濫調舊故事新的生命力;「斷頭谷」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影片中,提姆波頓將日本動、漫畫的卡通怪獸造型、Dr. Seuss的卡通元素等等與電影結合,例如:Jack O’ Lantern、吸血鬼造型的無頭騎士、與眼睛、舌頭胡亂飛舞的人臉…,綜合表現出電影裡,各種恐怖可愛又引人發噱的爆點。

就像永遠都會擁護白雪公主的女孩、女人與婦人們一樣,以恐怖驚悚著稱的電影一直都是熱門電影院、院線片上,不可或缺的一塊大餅,它通常可以吸引急欲逃離現實、忘卻自我的觀眾群,並引領他們進入一個刺激又不可測的世界裡頭去冒險,至少,對我而言,恐怖片有這些好處。不過,「斷頭谷」供人貪婪享樂的部分卻比「斷頭」這個主要成分更加豐富。它是可怕、懸疑、推理、愛情、魔幻、冒險與幽默的;如同Vladimir Propp的研究成果顯示,一個引人入勝、得以廣為流傳的故事,其敘事架構都該具備幾項基本元素,「斷頭谷」除了巫婆、殺人狂、英雄救美以外,還留下一個具有美好憧憬想像空間的結局。

故事發生地點─「斷頭谷」是位於紐約州北部的一個荷裔村落,背景是即將邁入十八世紀的前一年─西元1799年,來自都會紐約的警察兼驗屍官伊卡布克萊恩(強尼戴普飾演)奉命前往斷頭谷調查一連串的無頭屍體謀殺案,強調以科學方式辦案的他對於村民們口中「無頭騎士起死回生砍人頭」的傳說感到不可置信,然而在抽絲剝繭的過程中,他卻經歷了許多「超自然」的奇異事件,進而使他回憶起不願面對的母親的枉死,並且開始修正自己鐵齒與凡事確定不疑的態度,當然最後不免要來一下各位觀眾最期待的羅曼史與皆大歡喜的結局。

一幕幕闇黑的哥德身影與華美繽紛的奇夢

就像「地獄新娘」裡那種令人熟悉的陰藍、闇黑空間色調,「斷頭谷」─這間接通往地獄幽冥的轉運站,也瀰漫著相同的韻味。影片一開始是導演、製片、編劇、演員們的大名隨同快速飄散的白霧,鑲嵌在沒有什麼創意的黑色背景中,但是輕聲、空靈、幽盪又飄忽的音樂卻強行凝聚了恐怖的氣氛,似乎是為了即將面對「heads will roll」的觀眾們所做的暖場活動。一開始,我們就被提姆波頓「如血般的紅色滾燙印鑑泥漿」的特寫鏡頭與萬聖節的空洞南瓜人頭給戲弄了,隨後「遺囑」、「爭執中的人影」等快速剪輯連接片段催化了觀眾身上騷動、不安分細胞的作用,一連串的畫面組合開啟了這個驚悚的冒險童話,電影中大量的舞劍、競逐、打鬥、騎馬奔馳的表現形式使得它簡直就是一部活脫脫的西洋版武俠動作片,直叫人目不轉睛。

克萊恩警官穿梭過一片片的森林來到斷頭谷的片段,是透過剪接長鏡頭的側拍,以及記錄馬車內克萊恩忐忑不安樣貌的正面近拍交錯而成的。很顯然的,這一幕又一幕的「黑森林」是電影中相當重要的元素,就像「捉迷藏」與「陰森林」都以森林當作邪惡勢力的源頭堡壘一樣,它同時也是無頭騎士與克萊恩最常正面交鋒的場所,因此,構成森林的光禿樹枝更顯的張牙舞爪,它們在空中交錯盤距的樣子更製造出哥德式拱門的效果。從涵蓋了趕路的馬車與樹林的長拍鏡頭畫面看來,這一幕就像卡通影片裡常見的那種樣子,特別的是,它們有一種油畫般的質感,例如:影片中,最後的自然場景畫面(當陽光終於普照斷頭谷與主角們來到紐約開始新生活的畫面)常常有這種詩意的氛圍,儘管在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只是被嚇得半死,抑或是笑得捧腹,而不會注意到其實畫面是這樣的「如詩如畫」。David Edelstein將場景設計歸功於此片的美術指導─瑞克亨利克(Rick Heinrichs),與他成熟靈活地利用了蒼白、慘灰、鮮紅與緋紅表現飽受驚嚇的村民們、無頭騎士的膚色與盔甲、新鮮血液與凝固血塊。

當克萊恩總是被突然其來的斬首行動與四處飛濺的血液,嚇得暈眩昏死的時候,他必然會陷入虛假又真實的夢境之中,同時,我們也藉著這個機會更加認識這個總是理性至上卻又經常被超自然力量嚇壞的「茅山道士」(聞天祥於其影評中,對於強尼戴普此次角色的稱呼)。他的夢境是美好殘酷的。在色彩繽紛的夢裡,母親散發溫柔與愛的光芒陪伴著孩童的他,她被如雪片紛飛般的花草包圍著、旋轉著、甚至「完全沒道理的」漂浮至空中,然而,最後他夢見,或者說,是回想起母親遭受父親慘無人道對待的事實。提姆波頓賦予這些夢具有奇幻效果的生命力,利用巫術與魔法的呼應創造奇異的場景,而這樣的表現形式也同時強化了「夢」的代表性,「夢」如同超自然力量一般不可預測、沒有邏輯、無法解釋,可是卻又真實的無所不在,相較於村落裡發生的一切,起因於人性理性自利的晦暗屠殺事件,反而顯得特別美好。而這一連串花團景簇的寫意剪影畫面,產生了充滿浮動花影的效果,James Berardinelli還特別認為他們似乎都被「加框」(更符合油畫的形象)而直呼驚嘆。

憤世嫉俗與黑色幽默的揶揄玩笑

強尼戴普是整部影片裡唯一被完整消費的明星,不論是他正經八百的酷樣、害怕蜘蛛與無頭騎士的膽小樣子還是他總是遭受腐屍爛血攻擊的窘態…等等,總是讓人拍案叫好,他的演出恐怕遠超過克萊恩警官這個角色本身,更豐富了整部片的可看性。由於強尼戴普的角色實在太過搶眼,有些人還批評認為,片中其他角色沒有自我性格的詮釋空間並且相形失色,特別是女主角克莉絲汀娜蕾茜的表現。

故事劇情安排中,強尼戴普所飾演的克萊恩警官本身就帶有許多懸疑性,首先,在那樣舉世皆醉我獨醒的紐約警界中,他是唯一堅持明察秋毫、科學辦案、支持理性正義的人,相對之下,那些表面上辦事效率極高,事實上卻是胡亂處理很多罪犯的法官與警長,卻不斷的拒絕相信科學的這種「進步」,還把他攆到荒郊野外調查詭異的謀殺案件。很自然的,克萊恩的與眾不同直接明白的告訴觀眾,他就是那個男主角、那個解救大家的英雄了。不過這個英雄卻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傳統英雄」,而是會被樹影、南瓜燈(Jack O’Lantern那種)與狼嗥嚇到的正義使者。電影裡,對於強尼戴普的惡意戲弄當然不僅止於此,最經典有趣的,大概就屬─他目睹當地治安官被斬首的那一段:治安官人頭落地之後,他的頭顱不停的從小斜坡上一路滾到已經被無頭騎士嚇倒在地的強尼戴普的胯下,人頭臉部朝著強尼,在一幕還處於驚恐神情的人頭正面的近拍之後,強尼驚愕後昏死的特寫,以連續近拍的方式便立刻接續下去;還有,強尼蒼白的臉總是好笑的被無頭屍體的過期血液噴濺。

提姆波頓不只一次的將鏡頭帶到克萊恩雙手上神秘的記號,並多次給予近拍特寫,這是有關克萊恩個人的一件刻意遺忘的事─母親之死,她被自己信守上帝的、以衛道自居的丈夫所謀殺。巫術對於西方人而言似乎就像洪水猛獸一般,是被唾棄、貶抑與不容的,也許就像基督教對於自然神論者的鄙視,除掉所有與巫術有關的人就像在做善事,即便「殺人」行為與「聖經上的白紙黑字」的告誡明明就完全相悖;原本,這件已經被遺忘的悲劇,隨著克萊恩與使用巫術的卡翠娜(克莉絲汀娜蕾茜飾演)相遇後,一次又一次的被他夢見。

電影中難得出現的彩色畫面,並拼湊出這段悲傷記憶,夢裡的母親身處花草繽紛的大自然,她美麗、優雅,而且充滿愛與溫暖,「她是大自然的女兒」幾乎明顯的點出母親就是屬於自然神教一派的信徒,然而母子親情、夫妻間的恩情後來卻被父親一手摧毀了,父親自以為理性虔誠的信仰與對上帝的忠誠卻讓他做出一件最令人感到不可置信、不理性的行為,「理性」與「自以為是」明顯的是提姆波頓想揶揄的部份。

此外,片中用以突顯科學理性矛盾的另一點是有關「障眼法」的運用。克萊恩的母親常以快速轉動一個雙面圓牌來取悅孩童時期的他,圓牌上一面是鳥兒,另一面是鳥籠,在快速轉動下形成一個「籠中鳥」的畫面,因之,小克萊恩間接感受到母親施予的魔法,後來他表演給卡翠娜看時,她也認為這是一種魔法。克萊恩初到斷頭谷時,他對於「無頭騎士砍人頭」與「帶人頭回地獄」的說法感到可笑,對他而言,更離譜的是有位長老更講明了這件事是「眼見為憑」,藉以表達此事的真實性。鳥兒從來就不是畫在鳥籠裡的,但是人類眼睛的「視覺暫留」功能卻成功的化不可能為可能,化虛幻為真實,就連最能證明「理性」與「真相」的靈魂之窗都有了這麼嚴重的偏狹與缺陷,而人類又該如何以理性與真實自居呢?

目睹「無頭騎士」與「籠中鳥」的確是真實的,因為電影賦予了無頭騎士行動的能力,因為人類視覺暫留的本能造成了這些「真實」,然而,在事實上,「理性」在這個時刻卻會清楚的告訴我們:這不可能!提姆波頓成功的挑戰了「眼見為憑」,挑明了人類思考中、對現實生活中的「偏見」與「選擇性理解、接受」的存在,模糊了科學與不科學、理性與不理性的分野,並藉著美好圓滿的結局調侃了此刻理性的觀眾們,順理成章的被說服,並接受這極度不真實、如同童話般的、迎接美好新世紀的「Happy Ending」。(林婉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