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藏的藝術:荷索《灰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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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9-28

華納荷索(Werner Herzog)的《灰熊人》(Grizzly Man)講「隱藏」講得漂亮,「顯」與「隱」的關係,在荷索一貫文明與野蠻的探討之外,成就了一個細緻與饒富興味的結構。

首先,《灰熊人》中最顯而易見的「隱藏」,莫過於主角提姆崔德威爾(Tim Treadwell)連續十三年每年夏天至阿拉斯加的卡特邁國家公園(Katmai National Park and Preserve)居住,為保護灰熊免於被盜獵以及紀錄灰熊生態以宣揚保育,而冒險(不論是法令風險還是熊吻風險)離開宜於人居的文明之地,帶著帳篷、攝影機與少量補給,藏身於灰熊與森林湖泊之間。這樣的行為(或稱之為「行動」更能突顯它的積極意義),在提姆將帳篷設於受森林障蔽處時構成狹義的「隱藏」,在提姆遠離文明投身於自然蠻荒時構成廣義的「隱藏」。而提姆之所以在蠻荒地帶仍須避免引人注目,一方面是由於非法居於生態保育區,一方面是為了躲藏當地盜獵者的尋事。妙的是,即便在多層次中提姆的行動均具有「隱藏」之實,卻不代表提姆抱持著消極的態度。甚至可以說,在提姆身上,作為《灰熊人》的觀眾,所觀看到的一切都是由「隱藏」的行為所主動達致的成果。提姆雖在森林中著力於藏身,然而他所紀錄的灰熊自然生態的影片,卻在世界各地播放、在各方面著實影響了一批人,這批人包括了保育組織、正在培養保育概念的學生,以及盜獵者。提姆藏身在卡特邁國家公園這一件事,似乎是一件最公開、最招搖的非法秘密,保育人士、媒體、盜獵者均知此人,也知道此人躲在國家公園中,甚至知道他躲在國家公園中做些什麼。如此荒謬的處境,卻能夠持續多年─乍聽極為不可思議,但仔細一想,這不過是現代人面對許多難為事件時心照不宣的縮影。

在電影中,當提姆眼見盜獵者來到岸邊進行獵殺行動,他用攝影機拍下一切,然而卻未直接出面加以阻擋。在這個事件中,提姆隱身於盜獵者前固然是「隱藏」,然而攝影機在功能性與代表著提姆的目光此雙重意義上,卻是絕對具有主動性的。提姆所拍攝的焦點是顯著的,他拍攝的目的亦極為明確。而盜獵者在森林的木石上留言威嚇提姆,表示他們雖然沒見到提姆,實際上卻知道「他一定就在那兒」;盜獵者本身作為「盜」,理應低調行事,卻還處處留言,這樣的情況,也讓提姆與盜獵者的處境究竟是隱是顯,變得足堪玩味起來。

再來,最令《灰熊人》觀眾震撼及驚駭的「隱藏」,莫過於提姆及其女友艾美(Amie Huguenard)為熊所噬之前那一段「最後的錄音」。這段錄音並未出現於荷索的電影中;然而,這樣的處理,雖然在荷索口中是因為錄音過於駭人、以及為了尊重死者,但卻已構成了更加驚悚的效果。在《灰熊人》中,背對著鏡頭的荷索,從提姆的知己友人手中拿起了那支最後的帶子,他聆聽,然後放下,還給提姆的友人,然後荷索對他說:「我想,你最好還是不要聽這段錄音。」面對鏡頭的提姆友人說,她永遠不會聽。然而,電影中尋來了當初幫提姆和艾美處理屍體的驗屍官,他形容了那段最後的錄音,包括從錄音中得知的,在為熊所噬前,提姆大叫著要艾美逃跑,以及艾美在極度驚恐下並未立即逃開,仍以疑似鍋子的金屬之物敲擊熊身,企圖拯救提姆的一切過程。在轉述中,單純作為《灰熊人》的觀眾,誰也不會知道那段錄音實際上究竟有多可怕,然而都在自己的「想像」之中演繹了一遍當天提姆與艾美受害的過程。荷索刻意讓這段錄音在電影中「消音」,卻使觀眾對當晚的過程出現了不可遏抑的無限想像。這是《灰熊人》中另一個「隱藏」作為一種強大衍生推力的部分。而在這樣的「隱藏」之中,扮演關鍵性的元素,是提姆攝影機的鏡頭蓋子。在灰熊攻擊提姆與艾美的帳篷之時,他們只來得及打開攝影機,卻來不及取下鏡頭蓋,於是畫面永久消亡於當日,「有聲而無形」較「有形而無聲」對現代人是更加不安的一件事,這也造就了想像中提姆與艾美之死的恐怖性。

另外,在《灰熊人》中,最神秘的「隱藏」,即是提姆的長髮女友艾美。在提姆長達一百小時的灰熊生態紀錄片中,唯一能證明當時提姆並非始終獨自一人駐在卡特邁國家公園的證據,居然只佔了一兩個鏡頭。然而在提姆的朋友們口中,可以確定提姆在死前數年的夏天,均有艾美相伴同赴灰熊保育地。這位神秘女友在提姆的安排下,幾乎從未出現在提姆的紀錄片中,而她受害後,她的家人也拒絕對艾美或提姆之事做任何表示。荷索在片中旁白說,艾美是個謎。相較於提姆,她處於一個更奇異的位置,雖然確實存在,卻被隱藏起來幾至滴水不漏,在她身上甚至找不著被藏匿的必要性(除非是為了使提姆與熊為鄰的行動顯得更加傳奇)。荷索與觀眾們只知道她非常怕熊,卻仍舊陪伴提姆一連數月數年居住蠻荒,在受到灰熊攻擊的時候仍不肯獨自逃跑。艾美是《灰熊人》中最神秘、最令人嘆息、性質也最單純的「隱藏」。她與提姆為熊所噬後,一部分屍骨散落在森林中,大多數的屍塊後來被從熊的肚子中取出,勉強可以被辨認出來,這是電影中最慘不忍睹的「隱藏」,去除了人的形體是隱,把熊開膛破肚是顯。(並且,可能單純為了取出兩位保育動物者的屍體而獵殺了一頭保育動物,這個環節亦讓人無可奈何至極。)

不過,最「優秀」的隱藏,應當屬於觀眾。在這裡,觀眾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提姆所拍的紀錄片的觀眾,他們僅有少數再出現於荷索的鏡頭之中;而在這些少數的、受訪的鏡頭中,這些人所傳達出來的訊息是:有更不可計數的觀眾存在於荷索的鏡頭之外。他們抱持各式各樣的意見,甚至並非全數傾向於保育立場。這些人是社會大眾,雖然可能並非社會大眾的全部,但卻確實是現代人的縮影:不論是意見強烈或漫不經心、支持或抗議,在數量上都不徹底包括全體,社會永遠是紛亂、嘈雜、歧出,並且永遠不乏暴力與消極。無論是多麼尖銳的聲音,都會被「大眾」這個泛論及其數量所平整化。群眾是最顯著、最不需著力即可構成、亦無法避免的「隱藏」。而這或許也就是提姆的行為之所以顯得荒誕的原因之一,他實際上是企圖與各式各樣的對象勢不兩立,這些對象包括群眾與獸性(或動物性)。而另外一類的觀眾,則是《灰熊人》的觀眾,他們藉由荷索的作品,也同時成為提姆的觀眾,但沒有人確知荷索的觀點甚至提姆的觀念在他們的身上將有什麼樣的影響與轉化。他們構成以提姆為中心最為駭人的景觀,即是走出電影院,旋即隱沒在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