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萊塢歌舞片(Bollywood)之外─當代印度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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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25

本期放映週報的電影研究單元,乃是延續前兩週「亞洲電影專題」的最後一輯,介紹的是台灣觀眾近年來除了好萊塢之外、愈來愈熟悉的寶萊塢;年輕觀眾開始驚訝地發現:原來印度居然有電影工業、甚至還是全球僅次於好萊塢的第二大電影工業、而且寶萊塢電影居然如此活力四射、魅力十足。在國內片商以及影展漸次引進寶萊塢歌舞大片之後,觀眾也開始較為熟悉當代印度電影的樣貌,也開始有研究者開始討論印度電影的歌舞片類型的形式、影音特質、寶萊塢電影中所再現的傳統印度文化等等議題。本期電影研究單元從《Comtemporary Asian Cinema》一書中擇取摘述的文章,是由Fyotika Virdi和Corney K. Creekmur二位學者所撰寫的《India:Bollywood’s Global Coming of Age》一文,引介的部分主要聚焦在1990s寶萊塢電影的特色,以及寶萊塢之外的、我們所尚未認識的印度電影面向。



India:Bollywood’s Global Coming of Age



印度的電影工業正在見證了一場改變,一批新生代導演、新的電影製作技術、愈見細膩的電影技藝團隊等,正在試圖重組此工業的融資和發行,以尋求海外市場、迎合新近形成的觀眾群、更有野心的市場行銷為發展目標。這些屬於物質經濟脈絡上的改變,也進而改變了電影文本的敘事體,不再只是傳統寶萊塢歌舞片中那些習見的固守老套、公式化的模式。1990s前期的經濟自由化趨勢,乃是此波改變的一項主因,打破了原本由國家控制的混合式經濟;而這正好與90s蘇聯、東歐等共產國家體系的瓦解同時發生。



電視頻道開放之後,衛星台和新頻道雨後春筍般萌生,開始湧出眾多包括了國家的、國際的、地區性的(regional)節目。印度的影音科技文化史,大約從1970s的卡匣式錄音機開始,經過1980s的錄影機,直到1990s的CD、VCD、DVD盛行,這些技術發展過程,使得印度電影和電影歌曲獲得了極為廣泛的流行。電視機直到1990s才在印度開始普及,因而來自電視普及的挑戰、印度電腦工業的興起、數位影音技術的發展、在在都使得90s的印度電影樣貌有了巨大的改觀:印度電影愈來愈倚賴和香港電影、美國MTV、以及全球化廣告行銷貌似的華麗視覺效果、快速剪接節奏。另一方面,影音科技之快速進展,也找回了遷移在世界各國之間的忠實觀眾:流離印度人。他們分布在北美、澳洲、英國、加勒比海、非洲,多為十九世紀移工的中產階級後裔、電腦軟體工程師、以及學院中的後現代理論學者。



即使印度歌舞片在希臘、中國、前蘇聯等地區都廣為人知,但對於西方主流電影觀眾來說還是相當陌生;而藝術電影圈子多半也只認識薩亞吉雷(Satyajit Ray)在1950s-60s的寫實主義電影。然而,這幾年來《榮耀之役》 (Lagaan: Once Upon a Time in India, 2001)在奧斯卡的奪目表現、Turner Classic Movie在2003所作的寶萊塢歌舞片回顧展、以及音樂劇巨擘安德魯‧韋伯所監製的一齣百老匯音樂劇《Bombay Dreams》,使得印度電影在國際舞台上的可見度愈來愈高。西方國家中的例外,乃是英國;印度的流行電影在英國之所以家喻戶曉,除了英國殖民印度的歷史聯繫之外,還要要歸功於Channel 4長期以來所製播、放映的一系列印度片節目。總總這些事件,也都開始引起了學術界對於印度歌舞片的興趣。



1990s全球化愈演愈烈,將印度電影向國際市場打開了大門,也讓印度中產階級家庭向外國的文化商品打開了客廳的門。因此,印度電影不得不把流離印度人(NRIs, non-resident Indians) 的觀眾市場納入考量,因而在電影文本上進行了一系列重新創作。也因為如此,1990s印度電影工業除了在經濟(全球化經濟交換)上與早先的運作不同,也在電影的「文化政治意涵」上比先前更為有所自覺也更為細膩複雜。



1947印度獨立之後的十年,印度電影以家庭通俗劇(family melodrama)的敘事,來謳歌、理想化印度的獨立建國事蹟。然而,1970s備受爭議的印度總理甘地夫人,為了自身醜聞案而機巧動用國家機器脫罪,宣佈國家進入緊急狀態,進而嚴重限制了公民自由,印度電影工業也因而受到了影響。因此,直到1990s之前,印度電影一般傾向於反映社會不安,主角多半是工人階級英雄、或者「憤怒青年」(angry young man)。於是,事實上這段時期內的電影、以及去戲院看片的觀眾,都是較為男性(musculine)、較不romantic、也比較少音樂,與我們今日所熟悉的寶萊塢歌舞片大異其趣。詳細地說,1990s之前的印度電影,多半在處理一些傳統的社會對立:城鄉、地主/佃農、資本家/工人、封建/民主等等,電影的敘事,則是多半採取家庭通俗劇的形式,來給予這些社會對立一些理想化的和解。不同於前述傳統的、屬於印度內部的社會對立,最近的印度電影則是轉而處理比較外在的、「國族vs.全球」的題材,以流離印度人與西方價值的緊張為常見主題,最終結局常常以「回歸印度式大家族」作為解決的方案;而劇情通常則是聚焦在年輕人選擇自己的伴侶,因而與家族指定的婚配產生衝突的情節,衍生出一系列不同以往的對立圖式:年輕人與父母的衝突,成為家族/社群 vs. 個人主義、傳統vs.現代、本地vs.全球化等一系列議題的象徵。深層的衝突,其實乃是印度流離者(diasporic hero),在「印度之心」(dil ; heart)與「西方消費主義的愉悅」二者之間的掙扎、平衡;至於印度獨立建國之後幾年(左傾政府之下)的左翼電影,也跟隨著上述一系列經濟、文化的結構性轉變,而逐漸減少、消失了,階級議題不再是印度電影的主要關注了。



1990s印度跨國電影公司的成立,與印度中產階級家庭的興起密切相關,二者幾乎同時形成,這也使得90s印度電影樣貌與先前不同。螢幕上開始充滿中產階級商品、生活風格(lifestyle)、渡假經驗等;而這些元素在之前的印度電影中,原本其實具有道德譴責的意味,或者多半是喜劇類型中所嘲刺的題材。印度電影如此的中產階級轉向,與90s新保守主義政策的趨勢呼應;大明星、華麗的屋邸、時尚流行(常出現商標Logo)、以及受MTV影響的流行歌曲,重新塑造了富裕的、國際主義(cosmopolitan)、快活年輕的印度人形象,與上一代貧窮的、虔敬的、成熟嚴肅的印度人形象大異其趣。男性大明星的形象,也從早先的細長瘦削體型轉成現代健身房文化(gym culture)、美國動作片中的男性健壯肌肉體格;而之前「嫻美印度好女孩vs西方淫蕩壞女人(vamp)」的強烈對比,其涇渭界線也逐漸模糊消失了;印度電影中開始出現快活勃發、性感外顯的女性角色。此外,為了抗衡電視與錄影機的興起,印度電影工業開始推出「大明星組合」(multi-starrers)的製作:多位大明星在同一部片中齊聚登場,以確保票房收益。另外,電影歌曲也成了行銷策略重要的一環,而自從印度有聲片迄今長久累積下來的流行歌曲都成了可用資源。在電影院線之前的幾週,就開始在收音機上、電視機上(以video clips的形式)強力放送,電影工業和流行音樂工業之間的複雜密切結合愈益重要。移至海外取景拍攝(location shooting)的製作也盛行起來,用以提供觀影的新鮮感,同時也把中產階級家庭小螢幕的觀眾「傳送」到奇觀世界中、並吸引這些觀眾重返電影院大螢幕前。早自1960開始,瑞士成為印度片最熱門的取景勝地,倫敦、巴黎、溫哥華則次之;而最近幾年,至美國取景的印度片也開始出現,為的仍是迎合觀眾的口味需要。海外取景的計劃,為了平衡開支,使得劇組必須減少工作人員、排定更為緊湊的時間表、以及把大片(A-pictures)賣至海外市場以打平支出。視覺上的華麗繁盛也倚賴了其他製作元素:精緻的攝影和剪接、高科技設備、數位技術、特效、以及昂貴的場景設計(set design)─除了海外取景之外,也精心搭設出種種「設計師村莊 ( designer villages)」,用以取代印度鄉村的實景。由於製作成本昂貴,在市場行銷上也勢必投入工夫才能加以回收;因此,傳統那種「剪下-貼上」式的電影預告片(trailer)早已不敷使用,而是針對電視與戲院,以數位特效重新精心製作預告片花,包含歌舞片段以及訪談,而這也成為日後發行收藏版DVD時極為具有吸引力的一部份bonus。



另外一系成功的印度電影,則是專門訴諸於國際之間的流離印度人(NRI, non resident Indians),而且不只是視之為「主體」(subject)、更是視之為「市場」(market)來加以召喚。這是一個新現象,這些NRI-films為小成本的獨立製片,專門針對這些多半屬於中產階級、而且對於流離經驗(diaspora)的文化政治充滿了高度興趣的目標觀眾。這些片子被視為電影版本的「印英小說」(Anglo-Indian fiction, 比如魯西迪的小說),在1990s也開始擄獲了文學界和學術圈的注意。這些NRI films不再以「賤民」(subaltern)為主角,而是聚焦於中產階級的焦慮;片中使用的語言也變成了「Hinglish」,一種混血了印度語和英語的口語式對白,而這正是全球化、國際主義式的電視、音樂的影響所及。不只印度出產NRI-films,英國、加拿大、美國也都加入此一系電影的生產,其中較為知名者諸如:米拉奈兒(Mira Nair)的《雨季的婚禮》(Monsoon Wedding, 2002)、Gurinder Chadha的《我愛貝克漢》(Bend it Like Beckhem, 2002)、Deep Mehta的《好萊塢/寶萊塢》(Hollywood/Bollywood, 2002)。



除了上述的寶萊塢歌舞片、NRI films之外,還有一支印度的另類電影(alternative cinema),屬於為數眾多的地方電影(regional cenima),像是Tamil語、Malayalam語、Telugu語電影,和孟加拉電影和印度電影一樣,這些語系也出品藝術電影,其資金、敘事、語藝、和觀眾(以印度菁英文化階層和西方影展觀眾為主)都和印度商業片有所區隔。這類電影蓬勃於1970s,但薩亞吉雷的電影在50s、60s就已然擔任了開路者角色,他在西方藝術電影圈子受歡迎的程度,以至於讓西方觀眾誤以為這就是印度電影的全貌─不過,西方的電影教科書已經開始修正這種觀點了。1960s印度左翼政府所成立的一系列電影電視機構(比如FTII、FFC等),是促成這類有別於印度商業片的藝術電影得以萌發的重要推力。這些機構先是資金補助、發行、爾後甚至幫忙將這些藝術片賣至國際影展市場中。這些藝術電影同樣也培養出好幾位專屬的明星演員,跨足電視和劇場,也不時進軍商業片大螢幕。



於是1970s印度開始興起了「中間電影」(middle-cinema),介於流行商業片和藝術電影之間、折衷採取了二者的美學和敘事策略─雖然一般仍以中產階級作為中心角色和場景設計。1980s電視機興起之後,許多中間電影的導演轉向了電視製作,開始試圖接近更廣泛的觀眾群,也開始接受了流行片之中的歌曲舞蹈元素;同時,也有機構 (比如:Jamia Milia Mass Communication Research Center) 針對一夕之間爆炸的電視工業,設計訓練課程,培養拍攝不同於官方宣傳片的紀錄片語實驗片的計劃,跟隨著電視的普及而同步發展。而此趨勢發展至今,也使得藝術片和商業片之間的分際遇來愈模糊了。而70s的印度另類電影導演,至今也多半安然在商業片體系中工作。



如果1990s印度的藝術片吸收了商業片元素,那麼同時商業片也汲取了不少藝術片裡的敘事和美學;其中最顯而易見的乃是「寫實模式」(realist mode)的引入,引發了犯罪片類型(gangster genre)的復甦,而這些片多半描繪印度社會的地下活動(underworld),尤其更大膽地深入的印度電影工業的黑暗面。代表的電影包括了《Nayakan》(Protagonist, Mani Ratnam, 1987)、《Parinda》(Bird, Vidhu Vinod Chopra, 1989)、《Satya》(Truth, Ram Gopal Varma, 1997)、《Company》(Ram Gopal Varma, 1997)等等。商業片所吸收的寫實美學,最為奪目的部分乃是暴力與性的再現。不過,即使存在著藝術片和商業片二者之間的交流滲透,印度片仍然佔據了主流位置,維持了訴諸、召喚「國族觀眾」(national audience)的主力。



另外一個印度電影工業值得留意之處,在於主流的印度片,或者應該說是「印度語片」(Hindi films),之所以佔據電影工業的主導地位,其實和國家的權威政策以及語言政治(language politics)密切相繫。眾所週知,印度乃是一個多語言、多族裔、多信仰的政治體,印度獨立建國之後,北方主導的Hindi語被強制訂定為國語(national language),而不顧南方不同語系地區的反對。然而,為了票房考量,商業主流的Hindi film中的歌曲,卻又無所不包,跨越了不同地區的語系,包括了22種官方語言、超過四千種的地區方言。這些多語言的影片觸犯了國家檢查制度對於鞏固國語的要求和禁令,因而常常遭受課以重稅作為懲罰─因此,印度片廠在籌措資金之時,與地下社會的黑錢經濟體系產生了合作關係,自此印度電影工業就與黑道暗殺、詐欺、勒索牽扯不清。這種情形一直要到ABCL成立,正常化了電影工業的資金流通、並且確立了印度電影工業的合法性之後,電影製片人才開始得以脫離對於黑道經濟的長久仰賴。然而,1927年起始的國家電檢制度依然存在,電影人只好無所不用其極地偷渡電影中對於「性」的再現。縱使印度的電影工業和國家當局始終處於緊張關係,電影明星與政治人物卻常常有所連結─1950s電影明星造訪蘇聯,扮演了文化外交大使的角色,而大明星進軍政壇這種「演而優則仕」的現象,在印度乃是一種備受爭議但由來已久的傳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