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的日子:淺談黃春明的文學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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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4-10

一、看海的日子

黃春明有好幾篇小說被改拍成電影,但和其他經由他人改編、詮釋的電影不同,〈看海的日子〉是黃春明親自參與電影製作、改編劇本的一部臺灣新電影。小說〈看海的日子〉歷來被評論者認為是一部「鄉野傳奇」:故事過於浪漫與理想化,主角白梅不僅出淤泥而不染,甚且散發出聖女的光輝。(註一) 黃春明曾坦言自己對白梅的同情,他認為妓女是苦難的象徵:「寫『看海的日子』時我比較年輕,寫到白梅的時候,我真的很難過,就在那裡哭起來。在這種情形下,白梅要什麼,我就給她什麼。她說我不要當妓女,我說你不應該當妓女;她要一個小孩,我就給她一個小孩;她要男的,我就給她男的;她說:『我不相信我這樣的母親,我的小孩子將來就沒有希望。』對!我也讓她如願以償。真是很浪漫,也很理想化,把現實的嚴酷都拿掉了。」 (註二)面對這樣一部浪漫的「傳奇」,當黃春明以電影重新詮釋時,小說與電影呈現出何種不同的文學風貌?從小說到電影,對於作者而言,不同的媒介對作品詮釋會產生何種變異?作者如何運用、掌握不同的媒體特質以生動詮釋作品的核心理念?此中有諸多值得探求、玩味之處。本文將嘗試從「格窗意象」和「更改的夢境」兩方面淺談這部文學電影,前者著重於論述從文學比喻到電影圖像的運用與轉換,後者則以電影中更改的夢境為主,討論電影情節異動、增刪的用意,希望透過這些主題式的漫談,窺探黃春明如何藉由電影再次詮釋〈看海的日子〉這部扣人心弦的傳奇故事。

二、格窗意象:從窒息的牢籠到光明的希望

在小說文本的開始和結尾,作者都曾提及「格窗」:

而這種孤獨感,即像是她所看到廣闊的世界,竟是透過極其狹小的,幾乎令她窒息的牢籠的格窗。(註三)

曾經一直使她與這廣大人群隔絕的那張裹住她的半絕緣體,已經不存在了,現在她所看見的世界,並不是透過令她窒息的牢籠的格窗了。而她本身就是這廣大的世界的一個份子。(註四)

「窒息的牢籠的格窗」,在小說中這個比喻帶有明顯的象徵意涵:對白梅而言,「妓女」的身分使她與這廣大的世界隔離,她彷彿隻身侷限在一只小小的牢籠裡,只能透過一方狹窄的格窗與外界有所聯繫;那種孤獨、壓迫與無力感,緊緊糾纏著白梅的心:只要白梅一日身為妓女,這心靈的枷鎖就無法解開。解開枷鎖的鑰匙是白梅的新生兒,兒子的誕生讓白梅重獲新生。

小說文本透過文字表述,將白梅生命前後的轉折變化,清楚地陳述出來;在電影中,小說的「格窗」意象更是多次有意地透過畫面安排,讓觀眾接收到直接而強烈的印象。然而有所不同的是,電影中的「格窗」意象相較於小說有更多重的轉化,除卻「窒息的牢籠的格窗」外,尚有代表光明、溫暖、希望的「方格」意象;這兩種含有深意的構圖意識,不僅形成一種深刻的視覺效果,同時也強烈對比出白梅生命歷程前後的差異。

和小說文本相符,電影裡第一次出現「格窗」畫面,是白梅在返回九份的火車上受辱的時候。取景的角度十分技巧地從車廂外拍攝白梅座位的車窗,使白梅彷彿侷限於一方窗框裡,進退不得,只能困坐在那單一呆板的狹小空間裡。由於車廂的外觀為單調的綠色油漆,冷漠、單調、沒有生氣,正增強、對比出窗框裡白梅的孤寂與無助。這近似停格的畫面將小說文本描述的意境鮮活地詮釋了出來。然而,這樣的畫面詮釋依舊不夠淋漓盡致,於是在白梅向養母泣訴內心積累多年的話語之際,電影再次塑造出令人感覺深刻的「格窗意象」:白梅一邊哭訴自己賣身養家卻遭輕視的悲慘際遇,一邊由廚房的小格窗向外遠望;電影由屋外取景,在一片灰黑的外牆屋宇中,只看見一方小小的、像牢籠般、有鐵欄的格窗,而陰暗的格窗裡,是白梅那張被「牢籠」困住、滿是淚痕的臉。電影運用聲音(白梅訴說的話語)和影像(白梅被困在格窗裡的畫面)的雙重表述,巧妙地將白梅的「妓女」身分和「窒息的牢籠的格窗」意象連接了起來,充分詮釋出小說文本所欲傳達出的文學寓意。這個寓意深刻的畫面重複了兩次,第二次隨著鏡頭距離的拉近,整個畫面只留下格窗的鐵欄和白梅的臉:之前畫面構圖中利用對比效果呈現出格窗壓迫、窄小的感覺減弱了,再搭配上白梅變得堅毅的表情,正暗示白梅企圖掙脫牢籠的決心:「我要生一個自己的孩子」。原本在小說中只是短短的幾句文字比喻,但電影卻能配合情節的開展,適切地運用場景變換加以經營、詮釋,將「格窗」的比喻具象化,並予以「格窗意象」更多重的轉化與表現,予人更深刻、直接地影音感受和印象。

電影後半部的「方格」意象,明顯是由前面的「格窗」意象轉化而來;小說裡沒有描述的,電影卻藉由畫面構圖傳遞出一種新的詮釋、透露出一種新的圖像訊息。第一次的方格意象,出現在白梅返回故鄉坑底的時候。在進入故鄉的路口,有一間福叔和白梅的生父共同搭建的土地公廟,白梅駐足在廟前,虔誠地禮拜。電影鏡頭從廟內向廟口拍攝,除卻長形廟口框架內白梅的身影以及白梅身後的自然景物外,整幅畫面一片漆黑;於是,透過明暗色彩的強烈對比,這幅畫面予人多重的感受與想像:一方面身著純白洋裝、大紅腰帶的白梅,身後襯著她即將歸返的、陽光普照的故鄉的自然大地(以綠色為主要色調),使得廟口框架內的方格畫面,呈現出自然遼闊、明亮,充滿陽光和希望的視覺感受;另外一方面,由於土地公的塑像並未入鏡,所以白梅禮拜土地公的行為,在影像呈現上,卻彷彿是一種拜別過去黑暗(室內的土地公廟是沉重的黑)、迎向光明(室外景色風光明媚)的儀式。故鄉的廟口似乎意謂著白梅生命轉折的出入口,在白梅懷著敬畏之心虔誠地與過去生命的黑暗道別後,便轉身頭也不回地朝向生命光明的方向奔馳而去。

第二次的方格意象,同樣是拜拜的畫面。白梅的生母在某個夜晚,站在家門口拿香向天祭拜:家門外是漆黑的夜色,家門內則流洩出橙黃而溫暖的光亮,並不時傳出孩子爭吵的聲音,使得屋內洋溢著溫馨的幸福感;之後白梅生母祭拜完進入屋內且把門關上,更彷彿意謂著將黑夜╱黑暗隔離在門外,屋內的溫暖和睦一點都不受打擾。此處「家門」和之前「廟門」所呈現出的方格畫面,表達出諸多相似的意境,並且和電影前半部的「格窗」意象有著對比的意涵,如:廟門框架中的白梅和家門框架中的白梅生母,皆是全身入鏡,並不似「格窗」影像中半身入鏡所造成的侷限性與壓迫感;此外,不論是廟門框架中白、紅、綠等明亮色彩所予人生機盎然、充滿希望和活力的氣息,或是家門框架內橙黃光線所流露出的溫馨氣氛,都是一種正面、光明的能量訊息,和框架外的黑暗恰成鮮明的對比,這和格窗意象中格窗內所呈現出的負面意涵,顯然大異其趣。

電影有意識地四次運用「方格」畫面傳遞圖像訊息,充分掌握了具體影像所能帶給觀者的視覺意象和文學效果,而前後兩相對照,更能使觀者產生鮮明的印象與深刻的感受,知曉、體會白梅生命前後的轉折。值得一提的是,在電影最後,那幅白梅抱著兒子坐火車眺望窗外的影像,白梅與窗格平分畫面,呈現對等的平行姿態,拍攝角度不再使白梅限於格窗之中,此正是小說結尾裡的格窗比喻所欲傳達的形容。掌鏡者的巧思,將文學抽象的比喻描繪,用具體的影像構圖加以詮釋,以圖像呼應小說的文字敘述,著實耐人尋味。

三、更改的夢境:我要我的孩子!

電影〈看海的日子〉雖大體上按照小說原著搬演,但仍有不少增刪之處,如電影裡增加了白梅幼年被養父賣到妓院的經過,白梅回養父母家遭排擠、輕視的待遇,還有白梅和鶯鶯被客人白嫖受辱的情節等,這些異動的情節,顯然是為了深化觀眾對白梅的同情,增強觀者對白梅的同理心與認同感,「深化對白梅苦難的同情」。(註五)除此之外,電影比小說更著力刻劃白梅對小孩子的喜愛與渴望,例如電影除了忠於原著,描繪了白梅對魯延的愛不忍釋、和故鄉小孩親切交談的歡樂,還增加了白梅與陌生男孩阿博的互動、對大哥孩子照顧與寵愛的情節等。從白梅對魯延溫柔地哼唱歌謠、對阿博和婉地言談、急著拿零食給阿博的舉動、依依不捨看著阿博離去身影的神情,還有對姪女們玩弄她的化妝品只是會心一笑而沒有苛責,並憐愛地抱起在地上睡著的姪兒……白梅所有的行為表現都流露出內心那股對孩子濃濃的疼惜與憐愛之情。白梅對孩子的深情與渴望,是〈看海的日子〉的重要主軸。在開頭和結尾,白梅對魯延和親生兒哼唱的歌謠,電影比小說文本具有更高的重複性,(註六)反覆吟詠、前後呼應的歌謠,正串接起整部電影的情感核心,並凸顯故事的完整性:對魯延的撫弄與哼唱,使白梅激起想要生一個孩子的渴望;而最後對親生兒的吟唱,正是電影溫暖圓滿的結局。

在電影中所有異動的情節裡,白梅生產時的夢境被全然地改頭換面,這個改動最值得玩味,因它比小說原著更強烈而直接地揭示出白梅對孩子的熱切渴望。

在小說中,白梅因生產的苦痛陷入昏迷,昏迷中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眼前一片花園,梅子茫然的走進去。有一個人大概是園丁吧,他嚴厲的說梅子不該隨便闖進來。

「我曾經在這裡種過花。」「什麼花?」「我說不出。」「什麼樣子的?」「就是那樣。」「什麼樣?」「我說不出。」「你是說菊花嗎?」「不是!」「玫瑰?」「不是!」「那麼我們這裡沒有你說的那種花。」「有!我曾經在這裡種過。」「我沒有印象。」梅子大聲的叫起來:「我不管──」(註七)

小說文本的夢境,寓意極為抽象,在生產的過程中做了這樣一個夢,「種過花」顯然和白梅孕育新生兒有所關聯:園丁彷彿是照管生命的使者,他要白梅說出新生兒的模樣,白梅卻無法清晰地描繪;但她確實知道屬於她的新生命的確存在,她很清楚她的孩子不是這一位也不是那一個,可是她就是無法明白陳述出她的孩子究竟是什麼模樣──這個夢境如實地反映出白梅在艱辛生產過程中的心理,那是一種恐懼、一種焦慮、一份堅定的執著。

然而這個夢境乍看之下,難免讓人有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之感,小說可以讓人停下來反覆思考、咀嚼箇中情味,但電影對觀看者而言,卻沒有足夠的時間餘裕得以再三玩味,觀者必須很快地接收、感知、明瞭影像所欲傳達的訊息,才能繼續觀賞電影接下來的情節發展。因此,小說原著中象徵意味過於濃厚、寓意傳達不能一目瞭然的情節,或許就有值得斟酌之處了。

電影裡的夢境是無聲的,影像無言地陳述著裕成(白梅養父家的孩子)的妻子從門外進來,幾番激烈地爭奪後強行奪走了白梅懷裡的嬰孩,並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得意地抱著嬰孩揚長而去,留下白梅在屋裡聲嘶力竭地呼喊。白梅在這個時候驚醒,不斷地喊著「我要我的孩子!我要我的孩子!」這段夢境與電影前面增添的情節相連,之前白梅回養母家時受到裕成妻子的排擠,她對白梅的嫌惡,連小孩都不願意讓白梅抱著撫弄,硬是從白梅懷裡把孩子要了回去。那種被惡意排斥的傷痛,深深地烙印在白梅心裡。因此,這段夢境的出現,在影片中顯得極合情理,觀者也能很快地掌握夢境所欲傳達的訊息:白梅想要孩子,她知道肚裡有著她期盼已久的生命,但漫長、難產的過程卻讓她筋疲力竭,她恐懼、害怕會失去孩子,就像夢裡她努力想要保住懷中的孩子,最終卻仍被強行奪去一般。

從「我不管──」到「我要我的孩子!」電影中更改的夢境和小說所描述的夢境相比,敘事性顯然明晰許多。故事的連貫性、觀看者的聯想力也容易銜接起來,不會造成觀看的斷裂。同時這更改的夢境,將小說夢境較為隱晦不明的寓意明白地彰顯出來,尤其是白梅對孩子能否平安產下的不安與焦慮、想要擁有孩子的渴望與執著,全都不加掩飾地攤在觀眾面前,震撼觀者的心。

四、從小說到電影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只要你看到一個妓女背後的時代,你就會懂得怎樣來尊敬她。白梅是怎樣變成妓女的?是她願意的嗎?不是,只要我們這樣反省,你對她的同情就會很大。(註八)(黃春明)

電影〈看海的日子〉和小說原著沒有太大的出入,影片所要傳達的精神與意涵和小說完全一致;只是比起小說,黃春明在電影〈看海的日子〉中,顯然更著力於深化對苦難的同情。在電影裡,白梅身為妓女的苦難過程被更完整、細緻地描繪。黃春明將一個妓女背後的時代毫不保留地展現在觀眾眼前,為的就是要人們自我反省、激發惻隱之情,由同情進而尊敬每一個努力生活的小人物。同時,電影拍攝之際,也極富巧思地將文學上的比喻形容加以具象化,純熟地運用適切的場景、構圖,在影片中凸顯特殊的文學意象,將難以言傳的象徵意涵透過畫面表達出來;電影利用不同的媒介特質,把文學美感轉化為另一種表現形式,使得文學和影像間流露出一種藝術默契,頗堪玩味。由是觀之,電影中所塑造出的白梅,非但不遜色於小說中的形象,這位傳奇性女子在電影裡反更賺人熱淚;這部小說再詮釋的新文學電影,一方面忠於原味,另一方面則更入微地闡釋出人性尊嚴的可貴與對苦難生命更真切地同情。

注釋

一、可參考樂蘅軍:〈從黃春明小說藝術論其作品的浪漫精神〉,《臺灣文藝》革新第七號,一九七八年一○月,頁三三~六二。
二、黃春明主講/陳素香整理:〈從小說到電影〉,《婦女雜誌》第一八四期,一九八四年一月,頁八一。
三、黃春明:《看海的日子》(臺北:皇冠,二○○○年二月一六日),頁一四。
四、黃春明:《看海的日子》(臺北:皇冠,二○○○年二月一六日),頁七七。
五、黃春明曾說,他在寫〈看海的日子〉時,「把妓女看成一個苦難的象徵」,所以他不忍心再讓白梅受苦:「如果你還要批評我太浪漫了,我怎麼辦?我真的不忍心再讓梅子受害!如果你把她養父母的家當作一個小小的世界,為這個小世界的災難扛十字架的耶穌是誰?是白梅!她為別人犧牲,得到什麼?養家的孩子受了教育,有房子、有吃、有穿,然後反過來排斥她。『你們的良心在哪裡?』她到最後,也只不過說了這麼幾句話而已!」(參見黃春明主講/陳素香整理:〈從小說到電影〉,《婦女雜誌》第一八四期,一九八四年一月,頁七八、八一)而電影中這些增添的情節,顯然著力於強化此種悲愴的情緒,以及對白梅苦難的同情。
六、茲將電影中兩段歌謠內容摘錄於下,以供參考:白梅對魯延哼唱的內容為「魯延你看哪,那就是海啊,海裡有好多好多的魚唷,有黃的魚、有紅的魚,大的就像火車,小的就像小拇指ㄟ,魯延你看那裡有船耶,船在海裡抓魚,抓好多好多的魚給魯延吃,船在海裡搖啊搖,魯延也在搖啊搖」;白梅對新生兒哼唱的歌謠則是「看哪!那就是大海耶,海裡有好多好多的魚哦,有黃的魚、有紅的魚,大的像火車,小的就像小拇指,你看,那裡有船,船在海裡搖啊搖,魚在海裡游啊游,爸爸在船上抓魚,爸爸在船上抓好多好多的魚回來,給你吃」。
七、黃春明:《看海的日子》(臺北:皇冠,二○○○年二月一六日),頁七二~七三。
八、參見黃春明主講/陳素香整理:〈從小說到電影〉,《婦女雜誌》第一八四期,一九八四年一月,頁八二。

編按:作者就讀於臺大中研所博士班;本文原載於《國文新天地》第十七期,感謝龍騰文化事業公司與黃馨霈小姐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