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現代的時/食典:《立喰師列傳》

立喰師是什麼？是從大戰之後產生的流民群中，一種反秩序的思想和行動。有人說他們是戰後為了要向社會秩序復仇，也有人說是為了自我修行，尋找風景，實現自我。總之他們表現出了各種形態……有人歌頌他們是在黑暗中用火焰在食文化史上留名的異類英雄，也有人認為他們是社會的蛀蟲，只會敗壞一切的笨蛋……。《立喰師列傳》

為邊緣人物立傳的案例並非有史以來頭一遭，但特別為吃霸王餐的人作傳，大概也只有像押井守這樣具惡趣味的導演會認真看待如此可能性。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自古以來被視作天經地義的道理，然而「立喰師」這個職業便硬是打破這樣的準則，在不花一毛錢的情況下以各式各樣的手段達到白吃白喝的好處。無損人財又取之有道（融合種種情理兼具、威脅利誘的騙術高招）的現象，在片中引起虛構的民族學者犬飼喜一¹的高度注意，因此誕生追蹤此一族群的系譜研究報告《立喰師列傳》。 

「立喰師」一族的起源來自押井守一次被問及：「如果不當導演的話，你想你會是什麼？」這個問題而產生的。押井守首先在輕文學雜誌「The Sneaker」連載他夢想中的第二事業版圖，接著欲罷不能的將它們翻拍成電影，繼《立喰師列傳》後，還有《真．女立喰師列傳》續集電影出產，在裡頭與親友工作團隊大玩角色互文性的扮演。為了證明《立喰師列傳》的真實性，押井守發揮日本人嚴謹的考據癖，在劇中以一本《不連續線上的系譜》說明立喰師存在的正當性。與現實世界的平行敘事中，無意間也呼應導演個人對戰後進入高度消費的日本社會觀察，加上融合押井守作品的一貫風格—反覆嚴謹的考證，冗長令人難以消化的台詞，引經據典的暗喻，當然還有身為軍事迷的他所喜愛的戰爭題材。本片處處可見導演大玩反身性、互文、懷舊、諧擬（parody）等被歸類為後現代電影元素，也堪稱是運用「押井守風格」的經典作品。 

真假難辨—立喰師的歷史定位

獲取食物與生存環境是息息相關的，因此押井守打算利用宏觀的政治經濟學角度交代立喰師一職的始末。每位立喰師的開場皆以類似紀錄片的手法敘述時代背景，東京鐵塔興建、奧運、萬博會的興辦、1960-70年代日美安保運動等大時代政治歷史背景，參雜《月光假面》小丑集團被捕，多啦A夢成了植物人，以及本身的作品《紅眼鏡》、《犬狼傳說》的新聞畫面(如圖一)，正野史交雜構成《立喰師列傳》的虛實系統，立喰師們本身的來龍去脈也總是不明，身分也老是與軍方或情報局扯上關係，一再將立喰師的存在導向國家機器自身反撲的超級陰謀論。 

戰後的日本社會形成兩股勢力，一者是積極走向現代化重建，另一股力量是對於現代化進行反思，社會思潮的流轉也體現在立喰師們施展的藝術上：從傳統的民族精神感召、個人存在價值體現，發展到自我否定、虛無的價值追尋，到最後只是多元社會中的其中一種生存方式而已。批判風景的月見銀次如同歸隱鄉野的智者，以其超乎常人的智慧行似是而非的說教，當頭棒喝的直指日本麵食文化的萎靡不振，是以理服人，將立 師一職以啟蒙大師的形象深植人心。狐女阿銀以她的美貌，精湛的狐狸拳立足於日漸蓬勃的立 師界，油炸菜團是她的招牌標誌，話不投機半句多的獨特形象呈現立 師雖不致於成為社會的精神指標，但也是為人所接受的奇異風景。哭泣的犬丸招牌則是成為「連立 師都當不成」的徹底失敗者，和被撲殺的油渣冷麵阿政是社會唾棄的對象，在積極樹立大國形象的日本社會中是不被容許的喪家之犬。牛肉五郎和漢堡阿哲的出現有如地方幫派，瞬間掃食連鎖店在社會上造成一股危害，使人無可奈何卻又帶著一股復仇的正義色彩；同樣的角色也出現在七味辣（中辣）薩布身上，這時人們因為活在一個全球化的世界裡，對異國文化抱持著高度的接受卻不甚了解，因此不免被製造刻板印象的假立喰師給欺騙。 

 （圖一）

回歸自身焦慮 

立喰師地位的流變象徵著半世紀以來快速流動的社會的價值觀，正如片中引吉本隆明的詩句「你喪失的感覺，是全世界共有的」²，進入快速變遷的時代中，任何人都有一股對未來自身定位的焦慮；《立喰師列傳》雖然看似輕鬆，閱讀起來卻不如茶餘飯後的甜點要來得好消化。一面嘲笑著社會變遷中產生的荒謬現象，一面卻又憂慮著民族的未來，對真理價值的時代辯證是押井守作品中一貫的命題，就算是詼諧的《立喰師列傳》也無法倖免。立喰師的存在意義在片中不斷被重覆的是「通過本質挑戰自我，正如高舉炸彈的極端主義者一樣」的概念，立喰師實現自我的種種不可思義被解讀為一種深層的行為藝術，在《熱狗辰》這位立喰師的故事中，對於立喰師價值意義的探討中，導演使用自序的方式進行辯證或許也可視為押井守對於自身藝術價值的反問。回答「對你而言，伊甸園是什麼？」這個問題，回歸最實際的層面是「我現在連思考這個問題的熱量都沒有」是小眾藝術的困境，而喪氣的說出「有的人一輩子也得不到女人理解，不過世界上有的是好話騙女人，我現在就需要這種語言」，是試圖穿越菁英文化和通俗文化的藝術方法。在社會上被視作騙子、沒出息的立喰師在打電話回家時被母親否定，「到底為什麼要當立喰師」或許就跟「到底為什麼要當動畫電影導演」這個問題相同，不但揭示現代社會，也呈現押井守對於自身社會定位的焦慮。 

食（時）代 

與人類的歷史相較，食物的味道或許更能代表民族的歷史脈絡，也更貼近生活的樣貌。無限拉近人類最底層的生理需求和大環境的對應關係，甚至延伸到形而上的精神意義是押井守破壞菁英與大眾文化的高招。藉由蕎麥麵、可樂餅、車站站前立麵亭、牛丼飯、漢堡、遊樂園熱狗、印度咖哩這一系列食物風景也間接反應日本社會近50年的歷史風景，穿插其中似乎永不停歇的旁白類似日本傳統落語藝術表演，形成高度懷舊的氛圍。作為一本深具後現代感的傳記，《立喰師列傳》也超越了動畫電影的3D形式，利用數位相機拍下演員喜怒哀樂的各式照片，再分解貼上人形的各個身體部位的手法，如同剪紙人偶翻轉，達成徹底的「拼貼」。(圖二至圖五)如果電影是一個成人的大玩具，押井守實在堪稱是遊戲其中的佼佼者。

（本文作者石宛蓉為南藝大動畫藝術與影像美學所-影像美學組研究生）

備註：

1.此角色在押井守2010年作品《宮本武藏》也擔任要角，有一說是愛狗的押井守在無法參插狗角色的《宮本武藏》中，巧妙的以「犬飼喜一」代替他本人道出「宮本武藏」的研究報告。

2.全段落為：「你喪失的感覺，是全世界共有的，你纖細的手要擁抱的並非一個女子，而是那沈淪的風景。」 

參考資料：

1.《立喰師列傳》 （Tachigui: The Amazing Lives of the Fast

Food Grifters ，2006，日本）

導演／編劇／腳本：押井守（Mamoru Oshii）

演出：山寺宏一 (Koichi Yamadera)| 樋口真嗣 (Higuchi Shinji) | 河森正

治(Shoji Kawamori) | 川井憲次(Kenji Kawai)| 鈴木敏夫（Toshio

Suzuki）| 兵藤真子(Mako Hyodo)

2.《真．女立喰師列傳》（The Women of Fast Food ,2007,日本）

導演：押井守（Mamoru Oshii）| 神穀誠（Makoto Kamiya）|神山　　

健治 （Kenji Kamiyama）| 辻本貴則（Takanori Tsujimoto ）|

湯淺弘章（Hiroaki Yuasa）

演員：水野美纪（Miki Mizuno）| 佐伯日菜子（Hinako Saeki）| 小倉優

子（Yuko Ogura）| 菱美百合子 （Yuriko Hishimi）| 安藤麻吹 (Mabuki

Ando)

3.傻呼嚕同盟(2006)，《日本動畫五天王》，台北：大塊文化

「食物」專題前期文章：

第318期　 食之「欲／百」味：《蒲公英》中多重交織的文化意識 （文/李怡秋）

第319期　 優雅與野蠻的吃相，吸血鬼跟活屍的民生問題 （文/宋育成）

第320期　 吞食‧影像 （文/蘇蔚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