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河畔青草青》與《冬冬的假期》中的城市與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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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1-12

《在那河畔青草青》(以下簡稱《河》)上映於1982年,在一批假借「社會寫實」之名販賣色情暴力的粗製濫造,終於蝕毀臺灣傳統影業,終結這空洞、自我耗盡的體制之時;這部片大多取景內灣,關於城鄉之間的並立或交疊,並沒有直接呈現在觀眾眼前,而是透過敘事,安排角色行地域移動與鄉里口傳來建構出差異的意象;鏡頭前的內灣是一片開闊的鄉野,有稻田、竹林與溪水,它的開放性表現在學校籬牆與顏正國家比鄰而居界限不明、學童放課歸家時走著的四通八達的鄉間小路,或是揉雜在自然景觀裡的農家屋舍;都市元素的進入絕多數是無形的,且是經由偶然的人事變動被攜帶到平靜的農村社群之中,因為陌生交混而激盪起新奇之感。

首先是鍾鎮濤飾演的代課教師盧大年背著吉他遠從台北而來,迢迢車程中,鄰座的孩童不時起身用近乎發現奇觀的專注眼神窺伺著這名陌生的異鄉人。當校長向其他教職員介紹大年時,特意強調他的高學歷以及放棄出國留學、下鄉服務是大材小用,儼然在言說中揭顯都市與鄉村兩處地景在文化與教育水平上的落差。然而盧大年外向活潑又兼具老實剛正的性格特質在本片中卻體現為都市與鄉村的綜合體:與李宗盛、陳素雲一同騎單車出遊前往內灣溪釣魚的路上,素雲揶揄他不清楚對方何人便隨意回應招呼的行徑是虛偽,道出了他都市背景薰陶下世故和圓滑的待人處事。另一樁大年心急於素雲的冷淡和鄉里的閒言閒語,遂慎重其事地召喚長輩前往女方家遊說,又是透過父親之口勾勒出他保守憨厚的純樸心地。

其次是轉學生洪珮瑜的到來。她的母親與大年的交談陳述了一席本省人以大自然療癒身心的觀念,說明將體質纖弱的珮瑜帶往鄉下是為了休養她的氣管疾病,而鄉村的寬敞和新鮮空氣對珮瑜生理的調養,比起都市的封閉空間和冷氣空調,將會發揮正面的療效。當大年向同學介紹珮瑜是林文欽的表妹,台下的竊竊私語中一句「一個那麼黑,一個那麼白」質疑兩方的親緣關係,也正好離析出珮瑜的嬌小文弱與鄉間好動的孩童體魄兩相天南地北的孩童形象,呈現一種溫室與郊野養育的迥異外貌;其三是飛速架著時髦轎車大辣辣駛入校園的大年「女朋友」 (陳美鳳飾)。她的交通工具自然的景觀中顯得那麼突兀,車體的剛硬線條與自然環境的柔和輪廓碰撞之間產生一種視覺的違和感,尤其是她身上鮮豔明亮的色彩搭配,由於太過濃烈遂迅速使同為青春女性角色的素雲更為樸素清淡、失去吸引視線的分量。

另一個女角「豬肉西施」則是帶著丑角的喜感。她對於大年的喜愛、進而藉著小弟充當信差向大年傳遞心意,其實也透露城鄉新舊之間的斷層,觀眾看不到信件的內容,看到的是大年莞爾而笑,一旁還有搭腔嘟噥要看信的素雲,因此我們多少能感受到大年從未正視豬肉西施對他的愛慕,她的綽號和操持家業透露著一種鄉土醇厚的可愛,卻不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年會青睞的對象,他的意中人是同樣擔任文職、哥哥又從事煤礦工業的素雲。他們兩人的攜手不僅使觀眾產生匹配的觀感,素雲的兄長在經營煤礦公司,而大年的姐姐隨赴丈夫到印尼謀職,另外三劍客之一的黃金水也陳述父親在亞洲水泥工廠作事,這些小敘事不經意地提點彼時工業擴展到鄉村的時代發展趨勢,雖然影片並未交代其家人的工作地域,不過,其中卻仍隱伏著鄉村勞動人口外流到都市,或是農業經濟結構逐漸轉型的現況。另外兩個三劍客成員所介紹的父親職業則較屬傳統的農事,一個是開卡車、一個是種田。

同樣是都市移走鄉間的過程,洪珮瑜起先的表現是羞赧怕生,而《冬冬的假期》(以下簡稱《冬》)中的冬冬則是在受罰背誦「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時陰錯陽差表明異地而處的心跡。洪珮瑜的侷促不安在與同學朝夕相處、與表哥跟前跟後玩耍的互動中逐日化解,冬冬與鄉村的隔閡則是在與外公並肩溫習老照片時才真正傾倒。居民的日常作息以及孩童的休閒娛樂是《河》著墨甚多的敘事段落,緊扣著人與自然的互動消弭人與自然的隔閡。在住居格局的安排上,林文欽的家門有開闊的院落,鏡頭追蹤孩童們各自著手對付糞便檢測蛔蟲一事,深入民房,讓我們看到不少從自家分離、獨座在田畦小徑的木造糞坑廁所。由林文欽父親招呼鄉里居民協助收割,反映農家社會小地方的自助合作、共生互益,農忙午休隨地以天地為飯廳,三五聚集歇息於田邊吃起不知誰家帶來的飯菜,再再都是人與自然的和諧相依。

《冬》的鄉村不若《河》原始,也不比與《河》和自然之間的親密共存,毋寧說那是另一種鄉鎮風情,它的地方性格是藉著人文氣質的迥異發散而出,例如客家語聲韻別具的咬字調型以及紅磚灰瓦綠紗窗的客家村落、窗明几淨卻瀰漫濃厚歷史感的日式住屋,還有兼具現代和懷舊感的低矮樓房。顏正國爬樹登高望遠俯瞰的方寸稻田比《河》暗示了更多人為的規整耕作,它的筆直街景和錯落的電線桿也說明該鄉鎮早已收編在開發計畫之列,不過大自然仍隱跡在背景音斷續嗡叫的夏日蟬鳴與和風吹拂過樹林的沙沙摩娑之中,也存在於環繞住宅蓊鬱拔高的綠蔭椰群裡,或鐵道之下潺潺流淌的小溪。

我們還看到《河》把生活使用的物件、集體玩耍或學校的教育等各方面剔除人為性的冷硬,如大年的國文課教授的並不是儒學道統人倫綱常,而是大榕樹與小男孩充滿童言童語的詩意故事。鄉下孩童的玩具遊樂更有別於都市小孩的塑膠製品,處處俯拾自自然,諸如林文欽和洪珮瑜以姑婆芋戳三洞以示眼鼻當作面具(姑婆芋在大年被任性的「女朋友」拋下後被用來代傘遮風擋雨)、周興旺的父親以竹葉折了隻公雞讓他們把玩、林文欽氣不過歐宏亮編造「表哥愛表妹」的玩笑,從火柴盒抓出一隻螃蟹塞進對方的衣領,小學的體育課甚至是全體帶往溪邊嬉戲跳水玩球;孩童國度中的城鄉涇渭之分,化作《冬》裡一幕黃色玩具遙控車和慢行烏龜的擂台對打賽,冬冬與顏正國狹路相逢最後交換玩具,或是綠色塑膠飛機在中場成為烏龜賽局的獎品,皆預告冬冬和婷婷此次的暑假體驗宛若使節駐外邦交,達成一次城市與鄉村之間交流互融的任務;有趣的是,《冬》與《河》同樣鋪陳親近水域的童年記憶,只是《冬》相形下更加大膽解放,孩童們個個袒胸裸裎,可是溪邊裸露鋼造結構的鐵道橋墩卻比《河》的吊橋來得冷酷、強硬許多,遂使得《冬》比《河》的含蓄批判更具力道。

這點也可以從《冬》幾個特意交代神祇存在的段落得到證實,《冬》比《河》多了民間信仰的強調,其所揭示的敬天祭祖行為除了代表當地有鞏固的社會組織和社群凝聚力,也隱伏一種「人在作,天在看」的監督力量,所以緊接在孩童爭相走避土地公前的癲麻(寒子)。之後,下一幕是麻雀不幸撲跌受困在狡黠獵人佈設的殘酷陷阱(當然這一景同時也隱喻寒子遭受侵犯),更之後則有小孩目睹貨車司機遭竊賊搜刮財物的插曲;不過在此也必須澄清《冬》並不全盤否定現代化的意義,冬冬的外公是醫生,當他說明冬冬母親面臨膽管破裂可能導致腹膜炎的病情時,都市(台北)持有的先進醫術便發揮存續生命的價值,在此鄉村(外公行醫僅能處理小感冒與皮肉外傷)與都市(治療母親的醫療體系能深入內科範疇)遂背向對踞,分別例現一種過往與未來的圖景。

《河》中的溪川保育議題是刻意編寫入敘事、推動劇情發展的一個明顯的意識形態。只是,大年強烈的護川正義起先並無法獲得集體的共鳴與理解。電魚毒魚事件所引發的衝突以周興旺一家首當其衝,而周興旺的父親將兒子出走的信件拿給大年,一面怨嘆持家賺錢卻喚來兒子的輕視,於是兩人的對恃演變成一種理想的珍惜大自然情操與現實的養家活口迫需左右為難的局面。我認為從大年鼓吹愛川護魚的舉動所投射的是都市人對自然環境的迫切需求和嚮往,一如法國19世紀在工業革命大舉改變城市風景之後,尾隨興起的是一股追慕鄉居閒情、渴望與自然貼近的旅遊文化。

因此,大年對內灣溪表現出的急切救援在孩童們心中首先引發的是困惑(有人發問了:「為什麼我們要愛川護魚?」),實是因為,對僅僅到內灣代課一個多月的大年而言,過往的他身處都市叢林,舉目所及是高樓大廈,於是大自然的純淨和蘊育生命的能力愈顯珍貴而希罕。然而日日與之為伍的孩童所認知的內灣溪僅是一處偷閒休憩的遊樂場,它也是親密溫順的鄰居,他們對彼此的熟稔已經默化為一種生活習慣,因此與大年眼中世外桃源的象徵是來自不同立場的價值賦予(《冬》的婷婷鎮日抱著綿羊布偶,甚至對它(牠)細心呵護,不也傾訴著都市投奔自然、與之和解的原欲表現?)。不過,若緊扣著社會脈動而論,大年的保衛熱血或許響應了時代的集體聲音,亦即自然景觀人造地景侵入夷平的隱憂。

若以概括全貌來比較兩部片的鄉村呈現,我會說《在那河畔青草青》相對之下剃除了雜質,提純精煉單純而無憂的鄉居與童年歲月,《冬冬的假期》則不論在地域空間或是人物心境上都有更為複雜的觀察與詮釋層次,遂為冬冬的暑假渲染上一層不得不的成長無奈。《冬》透過孩童的純真之眼讓我們目擊許多陽光無法穿透的黑暗角落,那些突發的社會邊緣事件(被石頭砸得頭破血流的司機)、那些專屬成人認知的行為,如小舅昌民讓碧雲未婚懷孕(文本更提到撞球間一景的鏡外調笑聲暗指「性場面」)、小舅向冬冬抱怨碧雲家覬覦醫家財富以及窩藏肇事的流氓而被警察拘捕、婷婷哀傷小鳥之死以及遭到外婆以母親的拋棄威脅),《河》都是趨避不談的。可以兩相對比的敘事或許是,冬冬告誡婷婷男女授受不親的觀念並沒有在《河》裡面發酵,《河》的孩童們不管是男是女仍舊大方地玩在一起。

《冬冬的假期》是提前揭發了大人世界的紛繁蕪雜,它們正面衝擊了幼小的心智,只是我們不知道將會是否會帶來不可遏抑的後作殺傷力,或在未成形的童年記憶裡留下不可抹滅的汙點;《河》的村民口中猜測的都會險惡(例如都市人花心)反而在《冬》裡的偏鄉小鎮上演。不過,不能說《河》所呈現的是一段柔焦美化的鄉村所見,因為那些經驗確實存在著。只能說兩片各自的切入視角和側重的寫實面向不盡相同,一方是把鄉村視為釀造珍貴童年的封窖,一方是把鄉村轉化為成長之旅的擺渡。而後者的童年詮釋顛覆觀者認知和希冀的純真無邪,它不惜深入探索而拒絕慰藉和構築觀影人心之所嚮,或正是《冬》票房慘淡的因素之一。再者就是侯孝賢大膽起用音效作為另一形式結構推動鏡框意識的手法所帶來的全新撼動。他的畫外音低調節制、承載情緒,完全背離《河》之屬商業電影暢快流淌悅耳歌喉的作法,或許也是彼時消費者最難咀嚼消化的部分。

(本文作者吳家瑀為中央大學藝術學研究所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