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多瓦的兩個母親:從《高跟鞋》與《我的母親》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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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6-11

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Pedro Almodovar Caballero)的電影作品,女性往往是影片中的重要角色,而對於女性情感的深刻描寫刻畫亦是為影評所樂道的部份,其電影風格擅長以通俗劇含以懸疑片的手法,帶領觀者進入其建構的特殊電影空間。在這個影像空間,阿莫多瓦將性向的、情慾的以及親情的元素,藉由克服萬難的堅強女性角色來表達作者對於自我心靈、情感以及社會政治的回應與表示。從阿莫多瓦歷年的創作脈絡觀察,可以發現母親角色在其創作意念裡的不可缺席,無論是直接的母性議題設定,或是作為故事配角的母親定位,必定有其實體的或精神性的展現。

這種母親形象的建構之於無父(或是去勢父權)的象徵世界裡,而女性的主體形象並不完全的取代父權主體,母親的孕育的身體,讓其身分得以跨越男性與女性之間的二元對立。母親身分呈現一種疊合的狀態,游移於社會情狀與自然母性雙重關係之間,本文以分析兩部阿莫多瓦的電影《高跟鞋》以及《我的母親》中的母親形象,從母、女的對立關係以及母代父職的位置,探詢其中母親意象的種種可能。

《高跟鞋》(Tacones lejanos / High Heels,1991)

《高跟鞋》的故事從貝姬回國開始,蕾貝嘉到機場迎接歸國的母親。影片藉由蕾貝嘉的回憶,說明了貝姬作為明星與母親的雙重身份,在發展事業與維持家庭之間的兩難選擇,蕾貝嘉崇拜母親(偶像崇拜式的),內心亦渴望母親作為「母親」的溫暖懷抱,貝姬十多年前的毅然離去,在女兒內心造成了陰影。貝姬回國後想和女兒蕾貝嘉重新建立關係,卻發現蕾貝嘉的丈夫為從前曾經的情人,共同生活的三人之間形成了奇妙而詭異的曖昧。這種曖昧加速瓦解蕾貝嘉原本就問題叢生的婚姻關係,直到丈夫馬里埃在家遭槍擊身亡,終結了母女間懸而不治的狀況。在追查殺人嫌犯的過程,貝姬和蕾貝嘉必須重新面對心中的陰影:母親對於女兒的愧疚以及女兒對於母親的背叛(童年的以及成年的)怨懟。最後,母親背負女兒殺人的罪名抱病死去,母女之間的心結獲得解套。


圖一                   圖二

貝姬的角色性格塑造反映了女性在父權社會對於母親職責的反叛,不若我們既有對傳統母親的想像:無私包容所有及無性格的特徵。貝姬積極追求事業,對於夢想的渴望甚至願意脫離原有的家庭來完成自己的理想。這樣的母親是強勢的、自我的女性形象,呈現在不斷主動的位置上。影片中紅色成為貝姬代表的顏色,如紅色的口紅、紅色的裝扮、紅色高跟鞋,隱喻其內在彰顯的積極性,表現在過去的對於事業追求對家庭的捨棄,現在的回國想要挽回與女兒蕾貝嘉情感的企圖以及重來沒有失去過的明星光環。影片前段的二個鏡頭:母親與女兒一起前往阿拉米克廣場的地下室住家,畫面是母親貝姬與蕾貝嘉站在地下室氣窗外(圖一),畫外音講述她童年時如何期盼窗外的腳步聲是帶領她離開地下室的人物來臨,站在窗外的紅色高跟鞋的「外」與回憶過去聲音的陳述的「內」,作為對照、比較,而母親的紅鞋和女兒的白鞋亦顯現著母女倆人之間的差異與說不出的隔閡:兩雙鞋的色差以及聽起來熱絡的母女對話。下一個鏡頭回到母女對話的畫面,背景張貼以貝姬明星形象的變裝秀海報(圖二),再一次強調出貝姬作為反傳統母親的形象。

蕾貝嘉不斷的向貝姬反擊。女兒想成為母親,因此藉由對母親的模仿以達到成為母親形象的人。童年時的模仿失敗以及母親的離去讓蕾貝嘉心靈受到創傷,長大後面對母親與丈夫的曖昧關係,蕾貝嘉忌妒她們兩人的關係,這個忌妒是兩方面的,是出於女人對女人的忌妒,也是女兒對母親情人的忌妒,因此,蕾貝嘉殺死馬里埃,是切斷母親與情人以及她與丈夫之間的關連,以繼續著女兒對母親的模仿。勒達爾對貝姬明星形象的變裝模仿(圖三),讓貝姬的明星光環變得分裂,勒達爾化身為貝姬:蕾貝嘉的母親。而蕾貝嘉與勒達爾身體上的結合,是變相的女兒與她的母親的再結合,這種母女的融合,使得女兒變成了她的母親,女兒的模仿終於達到完成。


圖三                   圖四

最終,貝姬與蕾貝嘉達到和解,貝姬的替代蕾貝嘉殺人的罪行以及死去,女兒真正成為她的母親,蕾貝嘉的轉化呈現在影片的結束鏡頭:即將死去的貝姬,要求打開地下室的氣密窗,窗外的行人穿著一雙紅色高跟鞋離去,蕾貝嘉向母親陳述小時候如何期待母親回家踩著高跟鞋的步伐聲,聽到高跟鞋的聲音,她會知道她的母親又回到她的身邊(圖五)、(圖六)時,貝姬在傾聽中離開了女兒,永遠的離開,而象徵貝姬形象的紅色高跟鞋,則成為蕾貝嘉腳上的鞋(圖七)。


圖五                   圖六

《高跟鞋》的母親形象展現了女性作為母親有其「非母親」的一面,提示著在父權社會對於母親角色的刻板印象,貝姬和蕾貝嘉的衝破被侷限的現狀行動,母親主體得以越界,脫離世俗傳統的包袱,轉向自然的母性回歸。


圖七

《我的母親》(Todo sobre mi madre /All About My Mother, 1999)

阿莫多瓦另一部作品《我的母親》是從失去孩子的母親開始。曼紐拉和兒子艾斯提本相依生活,在他們的世界裡,父親從來不曾存在。和《高跟鞋》不同,《我的母親》裡的角色呈現對於父親缺席而產生失落感,兒子因不曾有過父親而感到失去另一半的自己。影片一開始,兒子在追逐崇拜的舞台劇演員中車禍身亡,失去兒子的曼紐拉,逐決定開始一場旅程,她欲尋找孩子的親生父親,告訴他兒子死去的訊息。曼紐拉做為母親,是一溫柔勇敢的女性形象,藉由尋找父親的過程回溯過往,我們可以看到她所背負沉重的過去以及對於事物的包容。而在尋找孩子父親的旅程中,曼紐拉遇到了不同的女性,她們在彼此協助渡過遭受的困難,展現出女人之間的情誼。

曼紐拉的尋找的旅程其實也是尋找自己的旅程,影片中所遇到的人物的性格遭遇和她的生命經驗形成了連結,這些女性角色形塑出曼紐拉的真實性格。一開始與艾斯提本相約觀賞劇作《慾望街車》,在等待的時刻,曼紐拉站在巨幅的演員烏瑪洛荷壁畫像之前,畫幅與人物隱射著母親與劇中演員與劇情的相似性(圖八),兒子的崇拜對象與母親形象的疊合。母親與父親的連結初始於《慾望街車》舞台劇的合作,而烏瑪洛荷與其演員夥伴之間的同性情誼,暗示著母親的性向的不確定性。修女路莎的角色是另一個母親的分身,她和故事中被尋找的父親有著直接的關係:和曼紐拉相同的際遇,懷著失蹤父親的孩子。而路莎投射著曼紐拉所面臨的挑戰:如何面對所謂正常價值觀的社會體系與倫理。路莎的修女身分所具有的宗教性戒律禁忌以及原生的家庭傳統結構,指向出她的行動在現實社會的非道德性,而承受罹患被污名化的病症(愛滋病)以及生命的逝去,成為道德懲罰的象徵。

孩子的父親蘿拉的身分是呈現曖昧的狀態。在尋找父親的過程,母親的形象被集結拼湊得以完整,父親的形象則在尋找中逐漸揭露蘿拉做為父親其形象的不正常(相較於傳統父親形象),蘿拉的形象逃離一般人對於父親的想像(圖九),一方面他進行男性的行為(與女性結合),另一方面他竭力的去除具有男性的表象,因此,在影片中她的一句話語:「我想要一個男孩。」的意義上便具有多重解讀的可能。這句話的可能會是一種傳宗接代的意含,同時又兼具孕育運生命的想念,她的孩子發生在她的男性的行動上而她的想望卻是極其母性的,從某方面來說蘿拉比起父親的身分更像是母親的角色,而無子宮的現實,使得蘿拉的母親形象建立便成了永恆的不可企及。


圖八                   圖九

在《我的母親》的劇情中,我們無法直接觀看到作為母親身份的曼紐拉自身對抗阻力的面向,卻在經由其他女性與她的際遇交流中,組構出曼紐拉面對的困境的可能傷痛。影片中,各種的女性特質元素的集合成為阿莫多瓦所形塑的母親形象,這個形象將女性推展成為溫暖的、包容的母體結構。從《高跟鞋》和《我的母親》中,母親的角色呈現脫離古典式的母親刻板印象,其強化了母親角色做為個人自我的主體性的顯現,另一方面亦呈現自然母性的跨越性以及廣度包容的可能。

(本文作者柯妙婷為台南藝術大學音像管理所研究生)

引用片單:
《高跟鞋》(Tacones lejanos / High Heels)。導演:Pedro Almodovar 。演出:Victoria Abril、Marisa Paredes。Canal+,1991。
《我的母親》(Todo sobre mi madre /All About My Mother)。導演:Pedro Almodovar 。演出:Cecilia Roth、Marisa Paredes、Toni Canto。El Deseo S.A.,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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