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斯基早期黑白電影:《水中刀》、《反撥》、《死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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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4-02

 

他所拯救的正是他想要毀滅的邪魔。
感謝他,這邪魔才將在世界上獲得延續。

──摘自《天師捉妖》片尾旁白

2010台灣首屆金馬奇幻影展可見的兩支波蘭電影經典,「大師推薦」單元由侯孝賢推薦五部經典奇幻電影,其一導演是已辭世的波蘭導演奇士勞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 1941-1996),在他詩意的影像底蘊中即便對人類自由意志略微悲觀,但仍可見到對人性溫柔的關懷和悲憫與機會、命運尚有翻轉的空間;另一位「焦點影人」則為與奇士勞斯基同屬洛茲電影學院出身的波蘭斯基(Roman Polański, 1933- ),除作品提早聞名於國際影壇許多,其腥羶、黑暗的怪特風格澆熄了因信仰才竄起火苗的光明力量,早期的作品更透露了世界的脆弱、無可救贖。兩個波蘭經典,分別邁向迥然不同的影像語言,並存於世、受人瞻仰。 

2008年日舞影展一部紀錄片《羅曼波蘭斯基:被追緝與被渴望的》(Roman Polanski : Wanted and Desired)首映後,波蘭斯基由於性醜聞的審判逃亡三十餘年的話題,再次引起眾人的關切與討論。於去(2009)年底被捕,全球影壇嘩然,同時又在今年初入圍柏林影展並擒下最佳導演獎,一時知名度水漲船高,波蘭斯基得到了全世界的矚目。然看似七彩的光譜中卻始終覆蓋著朦朧灰樸的陰沉迷霧,甚囂塵上的公評亦總是聚焦於導演私生活的流言蜚語和盤旋於傳奇般的真實人生。

猶太裔、出生法國巴黎、於波蘭長成、爾後歸化美國、再潛居法國的導演波蘭斯基,在洛茲學院學生時期的黑白短片作品便已是質精、懾人的影像創作,尤其前兩部默片,利用了默片的無聲靜謐,悄然將影像敘事發揮意想不到的鬼祟張力。1957年初試啼聲的三部作品,《無息謀殺》(Murder)半夜陌生人潛入房門無聲無息地、精練俐落地殺害熟睡中的男人並且從容離開;《露齒微笑》(Teeth Smile)中一名男人從氣窗露齒微笑偷看正在盥洗的女子,因某男子經過而若無其事閃人,待折返回氣窗窺視,結果是該名男子正刷著牙亦同樣露齒而笑但詭譎地回眸反視;《砸爛舞會》(Break Up the Dance)更誇張,是波蘭斯基委派一群流氓去學校的舞會砸場,自己則在旁邊錄影偷拍的真實紀錄。這三部短片已昭然若揭他所觀看世界的方式,對於暴陳暴力、偷窺、人性謊言的癖好。

然而,至《兩個男人與衣櫃》(Two Men and A Wardrobe, 1958)跟《天使隕落時》(When Angels Fall, 1959)兩部短片時,即便片中出現了難能可貴之溫暖光輝及溫柔或美好的象徵物,但導演卻更明確地指陳了友善與光明的絕非可能,並藉超現實的手法、具荒謬感的情節,抽換想像、回填現實性,逼視出真實的無可救藥樣貌。《兩個男人與衣櫃》片頭如超現實夢境般呈現兩個男人從海上搬運衣櫃一直走到海灘上,影片以旁觀的冷靜視角引領觀眾去見識兩個男人搬運一個衣櫃的過程,在城市中將要發生哪些事情。結果不是人們對他們不理不睬,便是惡言相向與驅趕,甚至因為衣櫃的鏡像拯救了一名妙齡女子免被惡徒愚弄,但繼起的是從未得到隻字感謝、女子漠然離去且招致混混流氓注意到這兩位男子並欺壓他們。尤有甚者,鏡頭間接帶到了世態炎涼中的人們,彼此欺瞞、竊盜、謀殺等行為總在兩個男人搬運衣櫃的過程中擦身而過。那些導演並沒有在片中好好化解和治理戲裡外種種的衝突,便讓兩個男人又搬著衣櫃回到海邊、回到海裡。如夢境要醒了一般,可卻知悉這不是夢,而是可怕的現實困境,向觀眾襲捲而來。

《兩個男人與衣櫃》之後,是波蘭斯基發跡與揚名國際的時代。1962年,首部長片《水中刀》(Knife in the Water)入圍奧斯卡外語片,在威尼斯影展獲會外費比西影評人獎,其後《反撥》(Repulsion, 1965)、《死結》(Cul-de-sac, 1966)接連於柏林影展大捷,拿到銀熊、金熊獎。然而,這三部黑白劇情長片創作卻可怕地展露了導演的鬼才,以不同規模的幽閉空間(如帆船、公寓、城堡)和不同的事件去呈現人心理的糾結變化及人生在世是沒有出口的悲觀感。

《水中刀》描述一對感情不睦的夫妻在路上遇到半路攔車要搭便車的青年浪者,丈夫藉著對年輕人言語的羞辱和滔滔不絕的訓示,以提昇個人的男子氣概和威權,因此也邀請他一同出帆水中旅程。出航後,丈夫與年輕人利用各種情境彼此較勁,例如丈夫擁有這艘以妻子命名的帆船,年輕浪者則亮出自己隨身攜帶的一把漂亮匕首。在一次爭執,丈夫失手或有意地將刀子扔向水中,引來年輕人的惡拚,年輕人不敵落水,並佯裝不懂水性溺斃,實則隱蔽水中伺機而動。由於妻子的言語激將,丈夫力爭自己的男子氣概,英勇跳入水中,去找人或是游到岸邊去報警以示「一人做事一人當」。結果,船靠岸,妻子向丈夫坦承已出軌且和年輕人發生關係。大男人的丈夫要相信年輕人沒死且讓自己帶綠帽?還是要承擔罪責去警局自首認罪?

《反撥》陳述在美容院工作的女主角對於男人的恐懼,平日接觸的顧客及同事皆為清一色女性,聽聞許多男人的惡形惡狀,是以寧可禁錮個人的情感,直至不可宣洩,在生活中出現更多精神恐懼所產生的幻影。對於男人的不可信賴,讓靠近她的男性都死無葬身之地,自己則索性自我禁足不外出。廚房流理台上馬鈴薯,生根、發芽,冰箱拿出盤裝的兔肉,腐敗、生蠅,外出渡假多時的姊姊與姊夫返家才發現,追求者和房東分別陳屍家中浴室、客廳,姊夫緊急的打理與報警處理後,抱起躲在床底生死未卜、僵直耗弱的女主角,走向公寓暗處……。

《死結》片中一位退休的男子買了一座孤島上的城堡,願與結婚不久、年輕貌美的妻子隱跡於此過著安穩的生活。然而妻子與鄰居年輕小伙子素有曖昧,他看在眼裡卻莫可奈何,直至來路不明的搶匪由於事故來到他們的城堡,等待幫會的救援。他們的到來為這對夫妻的生活帶來變化,就像《水中刀》的年輕人出現一樣。然而,《死結》中的丈夫是個懦弱男子,還曾被妻子戲弄扮女裝,搶匪來時妻子更恥笑他低聲下氣、不能勇猛的保衛家園。最後經妻子的挑撥,丈夫鼓起勇氣槍殺了搶匪,但妻子仍是跟著別人跑了,自己孤身留在城堡中抱頭低泣。

《水中刀》、《反撥》及《死結》片中皆具現了角色尋求其生存目標並掌握其命運終究徒勞無功,在其後《天師捉妖》(Dance of the Vampires, 1967)、《唐人街》(Chinatown, 1974)、《怪房客》(The Tenant, 1976)發展起來的彩片創作中,即便片格鑲上色彩,但仍複述著同樣的迷惑、無助、不安狀態,而且觀眾們也不能全知的給予救贖。如此無能為力。他的電影,每一部,都讓人看得嘖嘖稱「怪」,雖是日常生活的風景,但片中所陳述的邏輯系統,不由得且應令人反思我們太習以為常的日常景觀。或是,反省太令人習以為常的電影長相。很難形容波蘭斯基的電影,他的作品不假道說教,並且好像比忠言逆耳更切實直陳世界的陰暗角落永不止息。奇士勞斯基電影中常常出現牛奶瓶,作為牽動生死的神秘道具;波蘭斯基系列作品裡則是不只一次讓男性的刮鬍刀成為重要的道具,譬如《反撥》、《死結》乃至之後的《苦月亮》(Bitter Moon, 1992),片中刮刀總是帶來危險的殺機懸念或作用,當然更成為過殺人兇器,一如魔法棒帶有黑色的魔性。而他,導演波蘭斯基,就是黑魔王,針貶人類不如想像中那般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