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黃羊川》的交錯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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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9-04

由周慶輝「野想」個展談起



攝影家周慶輝於北美館展出的「野想──黃羊川計畫」的副題這麼寫著:



現實世界的複雜程度,其實遠遠超出許多理想主義者的想像。


與小孩相互凝視,而發現新的事物。


他的肌膚告訴你,他是來自於哪裡。


玩,一種似是而非的曖昧,合理的怪誕。


表面呈現出兒童天真,但其實裡面有暗示evil的不安存在。




就這短短的一段話,實已提示了觀看這個展的幾個要項。我(觀者)停在肖像前,與小孩相互凝視──確實發現在她(他)們不帶表情的瞳孔裡,竟然有著小小的彩色的夢想!他們的肌膚(臉頰紅通通的、浮現一些微血管、嘴唇是乾裂的)告訴我(觀者):他們來自於氣溫偏寒、天候嚴峻的地區;甚至她們的穿著也告訴觀者,他們那裡的生活是很貧困、落後的!



他們在攝影棚裡的玩,以生活中的物件當作玩具,神情舉止有的像是有老花眼似的,近距離的盯著手中的果子看,或是像老人拿起樹枝隨意往耳朵裡掏,原來是因為孩子們與老人(爺爺奶奶)從小生活在一塊兒的關係,無形中潛移默化了行為。在周慶輝設計的深褐色背景裡,影像畫面沒有景深、沒有影子,表面呈現出兒童的天真,但確實為人物營造出一種飄浮及不安定感!



「野想」的面貌



周慶輝的野想個展,是一次以攝影為主創作媒材的多媒體展示發表會!因為是創作,所以他有他創作的意圖及創作主題,再來,他還必須要有執行的策略及精準的執行能力。這就牽涉到所謂的前置作業,這部份我相信是跟理性有關的。同時,他的理性也運用在,他在一邊進行創作的過程,就很清楚日後這個展覽的方式可能會是如何?於是在形式或在手法上,就必須思考未來將在城市展出、給城市人看、在大的空間展出等等條件下的作品表現。



而最後「野想」面世的創作主題是:黃羊川的孩童們和他們的夢想(想像中或心目中的電腦是什麼樣子?) 據創作者周慶輝表示,他是用紀實攝影的養份、當代藝術的觀念來製作這一系列內容,把他觀察到的東西表達出來。於是,展覽內容規劃出幾大單元系列:


我們(觀者)看到孩子們的眼裡有彩色的夢想(兒童肖像單元)。


孩子們對電腦充滿許多想像(紙上繪畫與土牆作畫單元)。


孩子們的神情舉止似乎有大人或老人的神態 (攝影棚生活照系列單元)。


黃羊川物質貧瘠的生活內容及環境(黑白攝影系列)。



展出的形式則包括靜照、錄像、文件(兒童繪畫圖紙)及互動作品(請現場參觀該展的小朋友們,在父母的指導下畫出對電腦的想像)等多媒體展示。



「野想」是何種想像?



從對談中,周慶輝提到:「當初到黃羊川,看到黃羊川的環境與生活,以他從事紀實攝影的訓練,還沒拍就知道結果了,這讓他很沒有動力要去拍。」後來,他從小孩子對電腦的想像中得到新的想法。他說,他要拍出一種想像,是紀實攝影看不到的東西!於是2006年去拍,2008年回來,做後製則做了一年,最後開展所呈現出四大系列單元與多種展示並呈的型態。



「錄像作品」部份則以兒童的手繪稿為本,底下襯以流動的影像,影像的內容則是黃羊川貧困的生存條件的紀錄片。當我們停下腳步靜心觀看這個單元的時候,應該都會思考到:孩子們繽紛的夢想可能實現嗎?如何實現呢?至此,我們終於被帶回到溫世仁最初的夢想──「千鄉萬才」計畫,讓黃羊川脫貧的夢想初衷上。



是的,如果這個「野想」的個展僅是呈現了當地孩童或是周慶輝的狂野的想像的話,那麼最終我們是不是仍停滯於局外欣賞的立場,而無法更進一步去體會夢想的追求,或當初溫先生的科技實踐夢想的感動呢?



劉嵩《黃羊川》紀錄片



劉嵩的紀錄片則是一幅黃羊川鄉民的生活油畫!那是一種天地悠悠、歲月靜好的生活影像!構圖、取景、色彩、光線都美不勝收,彷彿黃羊川是另一處香格里拉。



「野想」聚焦的是孩童,那麼「紀錄片」則補足了黃羊川其它未被看見的生活樣貌。紀錄片以盲人走唱貫穿全片,有如說書者說著一則鄉野軼事;另以布鞋做為視點的追隨,走村走生活。



原來村子裡住的,以老人和小孩為主,中壯年的男人(父親)都到外地打工去了。農忙收割(麥子)的時候則返鄉幫忙,忙個幾天,然後又收拾包袱離家!難怪在周慶輝的作品裡,看到孩子不自覺出現了老人的神情動作(周慶輝說這也有隔代教養的問題。)



《黃羊川》催眠的影像



在黃羊川──雞鳴起早炊煙裊裊,孩子們出發上學去了。 一路上玩鬧著、跋山涉水的,衣服鞋子都玩髒了!所謂完全學校的規模,學生總人數也尚不滿百。未升學的大男孩跟著爺爺一起吃了早飯,也早早出門放牛去了。留在家的女人們,做著針線縫製布鞋。小黃貓則賴在床上玩著線團。天光日照,歲月無聲。奶奶床上的小貓咪呼噜呼噜的睡著了!草原上的牛群吃完了草,懶懶的跪躺下來,休息了!男人們吃了幾口準備好的麵糰、喝了幾口茶,老人抽了根煙,男孩則在樹下躺下睡了!風吹著樹梢,藍天上的白雲飄動的特別快!人間歲月靜好、時間彷彿凝住不動。



但是,在被催眠的邊界上,你掙扎的清醒著,想著,難道黃羊川的孩子們的未來就這樣?就這樣躺在草地上,陪著牲口過一生嗎?我抗拒被催眠。



黃羊川的大山大景和大地,以綠色渲染得無言而美麗。遍及山區的逆著光的山羊們,像是活的戶外雕塑,動人而優雅。導演劉嵩說:「這部片子要傳遞的是,人與自然的關係、人與土地的關係,還有人與牲口的關係。」透過劉嵩的紀錄片,確實感受到了由生活細節累積出來的人文風貌。週而復始的生活,人老了、牲口老了,黃羊川似乎不老也不會改變。山中無歲月,只有幻化無窮的雲朵,看人世滄桑。



將「野想」與紀錄片交叉閱讀,對黃羊川會有更進一步的認識。我在紀錄片中,試圖找周慶輝鏡頭裡的童顏、找那一堵繪有圖畫的土牆。在周慶輝鏡頭裡,找紀錄片裡沒有顯現的不確定與不安。



詮釋與壟斷話語權



是的,這部片子真的很特別,它沒有字幕、不上字卡、沒有訪談,不在影片上述說:黃羊川位於中國內地什麼地方?人口多少?面積多大?裡面的鄉民說著聽不懂的方言,也不特別翻譯打上字幕,純粹用影像、配樂來帶動觀賞節奏的紀錄片,導演就是要大家靜下心來慢慢的欣賞、慢慢的感受,這個優點是──它成為一個可以跨越種族、國籍、語言的閱讀文本,可以被客觀開放的閱讀!



但是,我同時卻認為這部片子是危險的! 拍攝的時間夠長、拍攝的底片的長度也夠長,最後卻以如此安靜的畫面呈現?最重要的是──導演把影片裡的人物的說話消音掉(不出字幕),這等同把黃羊川鄉民的話語權壟斷拿走!如果有紀錄觀點?那麼導演的觀點為何?觀者是否必須更謹慎的接收影像底層的訊息?



究竟我們是否懷著異國情調的眼光看黃羊川的美,而忽略了現實貧窮生活裡,艱難困頓的無望呢?我們看黃羊川的紀錄片,不禁要思考鄉民們的生活真是如此樂天知命、甘於平凡?還是他們其實對生活另有所求?



有別於《我在法國南部有間小屋》



看這部紀錄片,不禁連想到另一部『法國國寶級攝影家與紀錄片導演雷蒙‧德帕東(Raymond Depardon),用自己的眼睛、鏡頭去見證農夫們的人生哲學與小故事,年近七十的他花了十年的時間完成一部名為《我在法國南部有間小屋》(La vie moderne, Modern Life) 的紀錄片,拍攝期間與受訪者成為莫逆之交,俯拾間的詩意構圖與充滿智慧的對白,刻畫了這個即將消失的農村樂土。』會不會劉嵩導演也曾產生過和周慶輝相似的心情── 在實地走訪黃羊川的環境與生活之後,以他從事紀錄片的訓練與專業,他還沒拍就知道可能拍的結構或樣子了,於是他必須重新思考可能創新的形式為何?而不落入紀錄片傳統的敘事性裡?



看周慶輝的野想,想到孩子的未來和夢想,就會心疼那樣的生存條件如此貧困,溫先生用科技脫貧的初衷夢想,真是可貴也令人感佩!看劉嵩的紀錄片,則感受到歲月靜好、與世無爭的,天地萬物和諧共處的純樸善美。以另一角度來看,或者可以這麼說,劉導演為某時某刻的黃羊川留下了日常生活的紀錄,可算是一部黃羊川的地方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