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無所知二三事──是枝裕和《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與其他

「有些事情可以做得來，有些事則太過困難。漸漸的，所有事情都變得太過困難，這就是人生簡約的寫照。」
── 韋勒貝克《情色度假村》

零、無人知曉的……

紅色的皮箱在上下樓梯時，輕微刮損。移動的時候，就只是尋常地變換住所的行為，至少，開始時我們這樣以為。對於搬家之前的狀況 (時間)，為何搬家 (動機)，新的屋子是否變大了 (空間／結果)，人和人，人和物之間的層層關係，以及後來的種種，幾乎無從得知。

男孩阿明去找許久不見的紗希，請她幫一個忙。兩人推著那同一個輕微刮損的紅色皮箱，內容不變地 (僅將母親的角色調換成了這個其實認識不久的的女學生，中間兩人曾經因故而不再見面) 經過人群，兩人吃力地提拉，拖行上下階梯。沒有人知道那裏面裝的究竟是甚麼。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兩個要去旅行的小孩，沒有大人陪伴。他們能夠去哪裡……

總共播了兩次電話。從信封上看來的號碼。第一次之後，他明白那個東西不再了，徹底改變了，即使知曉且能撥通電話也不會再有任何改變。第二次，因為另一個東西也徹底改變了的緣故，他去播了相同的號碼。但時間和通話的餘額，都不在他這邊。等不到誰來發問接話，就已經結束。

壹、孤寂陷落

男孩阿明在便利超商站著翻閱書刊。裝著選好的東西的袋子，放在地上，被經過的兩個男孩們丟進另外一些他不知道的產品。那些正常的，無惡意的物品，通過連串正常的行動 (看完書，拿起袋子，結帳)，摻入不正常的程序 (誰把不是自己的東西丟進了袋子？)，而走向暫時的結局：男孩被留下來合理地探察懷疑一番。而再之後則以男孩帶回一袋店長好意補償的熱呼呼的包子，作為小結。

「當我們放棄生命的時候，最後僅剩的人際關係就是和賣東西的商家。在我的情況，甚至減低到只是幾個英文字彙。我不會說泰語，這在我身邊圈起一個令人窒息、悲傷的圍欄。」　 　　　── 韋勒貝克《情色度假村》

有意思的是，這一個買東西的段落，在電影裡的關鍵在於，這是後來男孩向外面世界所開展的少少幾段關係的主要發源，包括人，物品和場所。便利超商，購物，食物，泡麵，(告急的) 訊息，玩伴，出遊等等，許多改變從這裡開始；甚至到了影片末段，他仍回到這裡，買走了一大堆妹妹最愛吃的●●●。你說，這不過就只是最近的一家便利商店罷。但即使如此，多次來回家裡和便利商店那段上坡下坡的路，這之間的轉折演變，仍提示了某種外在生活、關係的「艱難」，以及某種「離去」和「靠近」的內在動態和必然變化。

導演是枝裕和的近作《橫山家之味》的英文片名，Still Walking，片中也有一條生活必經之路線，無論是誰，無論為了什麼目的返回或前往何處，都行走其上。時移物換，生老病死。

童稚的新奇笑臉如初發的花蕊，影片開始時正值秋日 (此後依續進入「冬」「春」「夏」三個章節)，迎面的涼風正欣悅吹拂，茁發的同時，同一株植栽卻也有某些隱匿不為人知的部位和功能正在消減，壞毀，或即將隨著乘載的容器無意間被碰觸而跌落樓下。這些都隱藏在導演安排的靜謐的畫面和影片的節奏之中，也包括結尾那些我們無從真正知曉其神情的離去背影。(讓我們回頭想想，片子剛開始，母親帶著阿明拜訪新鄰居，開門時我們／鄰居看見兩人的正面，自此之後，男孩和母親，男孩和鄰居，男孩和新朋友以及其他，幾乎便一路反向離開，直至最後四人一起從便利商店原路回返，鏡頭凝滯在那個逐漸靠攏，並排站立的「集合」行列……)

另外也想到，兩個狡黠的漫畫店男孩和一心追尋自由的母親，都輕易率爾地留下了什麼給男孩。一個他們以為並不艱難的任務／交易，指令用信紙寄來，或者口頭交代。「阿明，就靠你了」，「我們是朋友吧，下次換你去偷了」。由男孩無選擇餘地地加以收受，理解，接續留下之物的生命，以及完成所需的儀式 (假若我們接受「人」也是一種「物」)。

人們曾經短暫地交會並相互依賴。而看似從新生的希望和意外的發現與驚喜所開展出來的，卻可能一步步走向無奈的終點。

對照克林伊斯威特《陌生的孩子》，也是改編自真實事件。被綁架的男孩持續在母親的生活裡魂縈夢牽。憑藉著自己堅決的意志，輔以療養院囚友的啟發和神父的輔助加上一點好運 (男孩桑佛非法拘留美國被逮，供出他和叔叔在農場的謀殺犯行)，一齊抵抗官僚的腐敗和時間的流逝，逐步翻掘真相。受苦難的靈魂與肉體，雖仍煎熬，但至少使人尚存一絲希望。即使後世如廿一世紀的我們翻開二Ｏ年代的美國歷史，雖可看見痛苦和醜惡難堪 (小鎮甚至因此改了名字)，但至少這個偉大堅毅的母親角色，帶著她的遭遇和勇氣，仍能激勵無數人心。

《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一片，並不能說是令人絕望的，但確實呈現出另一番景象：在破敗和無望中，更卑微而渺小的存在；在遺棄和陪伴之間，一點一滴滲漏的黑暗，猶疑的光。仿如街頭上的車燈，夜空裡飛機的光痕，或者火車站裡教人期望落空的列車。時間在此並不和人們賽跑，而是加速推擠你我，一去不回地，無聲地將各種物質的，生活的，情感的缺漏和陷落，寫成一部人間荒謬悲喜劇。

殘餘零落的桌碗瓢盆，一袋廢品。
也許，可以稱之為孤寂，或荒涼。

「我發現天色什麼時候暗了，我正孤身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街上徘徊，今晚我的確很寂寞。我忽然明白巨大的壓力是個幌子，真相是孤獨，我是一個孤獨的人。這真是一個大發現。」──成英姝《公主徹夜未眠》

貳、黑暗‧寶石‧異臭

「人打從出生以後，時間對思考和理智所做的貢獻就是使其以準確的路線敗壞下去。」──成英姝《人類不宜飛行》

成英姝在書的再版序中寫到，「人類是否真的具有作決定的自由，寫這本書時還很年輕的我，悲觀地認為是不可能的。」

是枝裕和的《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未必是悲觀的。但即便如此，那股隱隱然伏流般，孤獨的黑暗，仍在片中多次以不同的人的交會和物的變形，向我們裹覆襲來，仿彿一連串的變奏演出。

片頭，表情漠然的阿明，在前往羽田機場的巴士上和紗希前後坐著。我們後來會知道，這其實是兩人和妹妹小雪最後一趟共同的旅程。巴士運送孤寂的人們，人們的心中藏著祕密，祕密是小雪愛吃的●●●和發給大家的壓歲錢，過大的身體蜷曲在旅行箱裡，從一如大型旅行箱的停電屋子裡默默搬運出去。

接著是，同一個男孩和媽媽，以及一些裝著不同物品的行李，袋子，紙箱，陸續抵達。這兩組先後出現的，不知該歸類為令人哀傷的對比，或者埋藏伏筆的倒敘因果關係的行動，是整部片子帶領我們察覺到故事進展的主要呈現方式。我直到第二次看，才發覺還有更多細小的線索，前後彼此應和著。

除了主角阿明和其他人的關係，紗希，二妹京子和便利店員這幾個看似較為旁觀的人物，也耐人尋味。旁觀的意思是，他們的眼神，話語和行動，幫助我們更清晰地看向阿明面對外在以及內在兩個同時變動著的世界時，那些可能的衝突失序無助和相對的自主靜默徘徊。諸多情緒和情感的流轉。

搬新家時，阿明到火車站接京子回來。當阿明負責家裡的三餐時，京子負責洗衣晾衣。兩人皆獲允某種形式的外出，但京子畢竟少些 (無論阿明陪伴小雪到車站或是機場，京子都得在家照顧弟弟小茂)，不像阿明可以離家到便利超商，和店員和外頭的孩子有所交集。京子和母親／家人之間，在衣服、飾品這類物件上存在特殊的聯繫，可見於：指甲油的顏色剝落和掉落的瓶子，提示了逝去的時間和離開了的母親，以及一次和阿明為了賣母親的衣服起了爭執，躲進母親的衣櫃，像是守護著那些殘餘的氣味和觸感。

可以說，京子同時是這場故事的參與者和旁觀者。前者能主動地參與生活的維持 (將壓歲錢交予阿明採買家中所需，後者則於事態變化和災厄來臨時 (陌生的電玩間男孩來家裡玩、小雪出事)（注一），無力獨自保護，只能見證必然的唏噓局面，一如寄託內心學習渴求的紅色玩具鋼琴，終於斷腳傾斜，而曾努力洗滌的衣物，髒汙的印漬越來越難去除和彌補。

這些黯淡壓抑和無奈的心緒，唯有在一次城市的短程探險和遁逃中 (阿明帶大家離家，到便利超商尋寶！沿途還撿了種籽回家)，得以暫時解放。這些過程，京子都靜靜地在旁共同分擔和保護著。

另外，關於紗希。這個導演所賦予但其實未存於真實事件的角色，又給我們甚麼啟示？Ｏ說，紗希令他想到桂綸鎂。遲疑了一會兒，我想了想，要挑一部的話，那大概得是《不能說的祕密》(而不是藍色大門) 中的路小雨吧。一個被同學以「紗希安眠於此」的葬禮捉弄，一個被嘲笑「穿越時空找男友」。

紗希是以自身的孤獨和阿明的孤獨相遇，並在彼此的黑暗中互相擦撞出火花的人物。同樣位處同儕關係和社會體制的邊緣。不同於阿明，整體條件應該比阿明家的小孩們優渥許多；除了較為年長成熟外，由僅有的線索看起來她也只須照料、處理自身的孤獨，使得無論在物質或精神上，似乎都較有餘裕可以分擔自己和他人生活上的困境 (陪阿明家的孩子們玩；有方法找到男人交際伴遊伴唱賺錢)。

但在能抵達真正親近和理解的彼岸之前 (若沒有先因自尊而互相刺傷)，在更有效地補足長期匱乏的亮度之際，成長的代價仍舊太過龐大。以至於環顧四周，我們皆有了身處永夜的錯覺。雖然我們都知道，一如往常的晨光仍會準時灑下，但那遙遠的等待如繁複曲折的寶石光芒，並不使一切比黑暗更容易讓人明白。

「一直到最後，我還是個歐洲製造的小孩，充滿憂慮和恥辱，而且我也沒有任何希望的訊息可以傳達。對西方世界，我並不仇恨，最多只是深深的蔑視。我只知道，我們所有人都散發著自私、受虐狂、死亡的惡臭。我們創造了一個讓人完全無法生存下去的系統；更而甚之，我們還繼續把這個系統推銷到國外。」── 韋勒貝克《情色度假村》

叁、一無所知的那些，天使明白

孤獨的，未來的人上下其間，
向著盛大的陽光擲出魚叉，
空氣中船隊的輪廓熠熠而現，
我們在安靜下來的風暴中心看見。

── 廖偉棠〈長洲海畔剎那〉

王聰威在寫媽媽家鄉哈瑪星故事的小說《濱線女兒》裡，用支線並進的方式敘述這些情節。其中有一個章節「地雷陣囚禁」，寫的是發生在高雄驛旁畸零地的故事。主角是一對父女。父親固守著即將拆遷的破屋 (母親早已離開)，拒絕讓懷疑內有地雷的國宅處和軍警人員進入查勘；女兒則是離家多年，被通知回來協助和瞭解狀況，被眼前事物喚起過去的回憶：

「就在這一刻，淑如知道自己被困住了。
她站在門口，望著寧靜輕盈呼吸的小巷，羊蹄甲與桂樹沙沙作響。
夜的氣息清涼，近處路面照著燈光，深處圍牆ㄧ片黑暗。有一兩家門外頭的燈忘了關上，　
彷彿還有誰會回來。
現在是多好的時刻，她可以自由離去。」

這是母親離開父親回老家後，有一次，女兒想趁著父親不在家的時候，逃走去找母親。卻在門前停了下來。

在母親離家出走的多年，女兒接著結婚離開，彼時，那個「隨手捉起小板凳，在半空中掄晃」的騾子脾氣父親，現在卻「找不到出去的路」地固守一方，無法離開，也不允許別人進來。就這樣與這個世界隔空喊著泣著。沒有機會明白更多。

電影中，阿明無法上學，識字很少，在城市中移動，少了許多我們習於看待這這世界的窗口和角度。只有一套自己的生存之道。這時候若與他談論自由與否，或者是否嚮往自由，似乎沒有意義。關鍵是，曾經在錯落的破敗與哀傷中出現的，那些交會時的支持和豐饒（注二）。這是是枝裕和為這部電影下的註解，也是其核心觀點。

「這忽然打開的無所約制的空白時空令她害怕。
但是爸爸呢，他究竟去哪裡了呢？
「如果他現在回來的話會怎麼樣呢？也許看到我的樣子會狠揍我一頓，罵我跟媽媽一樣賤，那我也可以安心離家了。」
但是沒有，爸爸留他一人在這裡，用這種廣漠無知的空白包圍住她，使她無路可去。
如今她曉得了，她曉得自己對爸爸一無所知。當他就這麼沒回家時，她幾乎想不出他可能去哪兒了。
她不知道他是否還在村子裡，或是村子外頭。
甚至，她不敢踏出家門去找他。
她發現她只能活在爸爸為她搭建的世界裡，狹小、自己自足，充滿限制規定與障礙物的世界，一處塞滿七折八扣的情感的畸零地，而周圍則密集埋藏著一觸即炸的人情地雷，既封鎖了別人接近，也困住了她。」

殊異於王聰威小說的繁複筆法和深入時空角落既成事實的描寫，

「她想，原來是這樣啊，原來大院的生活就是這樣啊，令人懼怕的姨婆也是這樣，和大院一樣，幾乎以一樣的方式在活著。她並沒有總管大院，而是大院總管了一切。」

或者，成英姝筆下生猛的人情荒謬，諷刺離奇，

「怎麼樣？你不問問我最近在做什麼？」
「我想你自己會說。」
「我希望你問我。」
「好吧！你最近在做什麼？」
馬樹攤開手。「什麼都沒有！」他大笑。
「看到你真高興。」馬樹不停地拍我的肩膀。「請我喝一杯咖啡吧！」

導演將這些都埋藏在和煦的光線和清淡的背景音樂之中，淡而不冷地，勾勒出幾個人物，在一個小地方，一年之間的生活變化。很難說哪一種形式比較突出，畢竟媒介，事件和背景都不盡相同。但，是枝裕和這兩個小時左右的影片，從頭到尾，故事未曾結束般（明天依然會來），確實讓我低迴非常。

也因此格外重要的，必須在越漸破敗壞毀的生活和關係，一點一滴滲漏黯淡下來的遺棄之中看見，那些與之並存的生澀但真誠的陪伴，那些猶疑的光。

幾個場景。

便利超商。
（從前門）第一次走進便利超商的阿明，被懷疑偷竊，超商店長帶他到黑暗的房間裡探查訊問；後來，同一個空間，竟也可變成女店員（由電影主題曲的唱者：楯隆子客串演出）關心問候兼代筆（結帳台），以及新的男店員給他過期飯糰（後門）之幸福的場所。

棒球。
來到小鋼珠電玩間，找母親的一個男人借錢，離開時喝完的飲料罐，丟不進垃圾桶。後來在離家的路上，樹林裡撿到軟球，拿起樹枝便自拋自打玩了起來。再後來，幸運地遞補上學生棒球隊的練習賽，借用戴在左手的手套（但阿明是左撇子，所以一開始顯得拐手？），如願以償地和一群同齡男孩玩了棒球。

快樂，時光。
一、紗希來到的那些日子，京子和小雪有了姊姊；大家在附近的長階上玩猜拳遊戲。
二、打破（母親訂下的）遊戲規則，第一次四人城市旅行，闖蕩超商，撿回種籽，追逐。
三、小茂在公園裡，問坐在長椅上的紗希，「你知道……」紗希微笑。

即使光的周圍，黑影仍團團壟罩，人和人人和世界仍有著不小的隔閡，生活的地基仍快速失陷，但，瞬間的幸福感卻真實不假。

成英姝《人類不宜飛行》的再版序，續前，「然而距離寫這本書的時間，已經過了將近十年的現在的我，因為老了很多，想法也完全不同了。沒錯，現在的我不認為人不能選擇。相反地，人生的全部價值和關鍵，就在於自我意志上，問題是，它絕不是平白從天上掉下的禮物，而是反覆經過無計數的慘烈代價，以及超過百年千年的漫長時間才能得到的。仍然是「To be ot not to be」的問題，可是角度卻完全不同了。」

Ｏ看完後說，小茂可能有些Autism（自閉症）的徵兆。和，我們常以為我們真能理解那些不同於我們的人，但真是如此嗎？以及，現在的台灣，一定也有如同日本的案例，在各個角落。（日本的真實事件「西巢鴨四棄子」發生於1988年，東京。）

我不知道，也許吧。也許天使會明白這一切。
韋勒貝克的《情色度假村》，「我們可以活在世界上，卻從來不明瞭它，只要能夠取得食物、愛撫和愛情。」而我們甚至，連別人如何取得食物，都無從得知呢……

注一：從真實事件報導的其中一個版本中可知，幼女並不是自己跌落而死的（如電影所演）。出處：http://0rz.tw/rJVhG

注二：「內在的豐饒」，取自摘錄於網路上的導演的話，
「The life of these children couldn have been only negative. There must have been richness other than the material, based on those moments of understanding, joy, sadness and hope. So I didn want to show the "hell" as seen from the outside, but the "richness" of their life as seen from inside.」

【延伸閱讀】

主題曲〈寶石〉附歌詞：http://mymedia.yam.com/m/498565
電影官方網站：http://www.kore-eda.com/daremoshiranai/index.htm
事件始末：http://tinyurl.com/kl4cgw
南瓜日記本〈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http://0rz.tw/aRnQq
碎嘴集〈誰も知らない〉：http://0rz.tw/3gVHm
北京考姬〈誰も知らない〉：http://0rz.tw/mI8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