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生活的日常與異常:《珈琲時光》與《河流》
內舉不避親,推私不避嫌,既然消費券目的 (之一) 是擴大內需、刺激國內消費,那就不如也來推薦台灣製造的國片,在消費端之外也刺激一下生產端。
去年 (2008) 國片表現優異、屢創佳績與奇蹟,新導演帶來了國片新生機。這樣一來,或許台灣觀眾也願意回頭來看一看老國片?甚至是台灣新電影的代表導演侯孝賢、以及九零年代國片最淒風苦雨時期冒出的怪咖導演蔡明亮?
推介侯孝賢和蔡明亮明顯是老套,但新年新氣象適合從老東西裡發現新意,尤其,侯孝賢的《珈琲時光》是老導演的全新嘗試,而蔡明亮的《河流》則無論何時觀看都會覺得它超出時代有夠前衛。
侯孝賢《珈琲時光》:城市無故事?小城故事多!
一般對侯孝賢電影的印象,都是一片烏漆抹黑,又老是談台灣歷史講家國大道理,不過這都是《悲情城市》、《戲夢人生》、《好男好女》等所謂【台灣歷史三部曲】惹的禍。事實上,千禧年之後,侯導在洗練化舊風格的同時,也不斷開創新實驗。應日本松竹電影之邀,向小津安二郎致敬而拍攝的《珈琲時光》,視覺上明亮潔淨,令人眼睛一亮;故事與人物也親切細膩,讓人心頭溫暖:未婚少女洋子 (一青窈飾演) 從台灣回到日本東京待產,向父母告知她要準備當媽媽了;同時,洋子也和舊書店老闆老友肇 (淺野忠信飾演),搞一種清新純淨的曖昧,一起喝咖啡、搭電車、四處散步找尋台灣音樂家江文也昔日在東京的足跡。
台灣電影有一條路徑:從國民黨硬推家國大敘事,歷經解嚴之後台灣新電影打破大敘事的人民小敘事,到了千禧年之後,好像沒啥力氣再打造敘事,眾聲喧嘩之下反而有點無話可說。侯孝賢的《珈琲時光》也似乎呼應了這個趨勢,只拍日常生活裡的零星瑣碎。有趣的是,侯導把東京這個摩登大都會拍成了一個古意樸實的小城,人物只是走來走去散心、寄信、訪友,有必要時默契十足言淺意深地交談幾句。有人說「城市無故事」,但是也有人唱「小城故事多」;《珈琲時光》看似毫無敘事,但細節處都是吉光片羽一般的小故事,圓潤俐落,不時讓人玩味與莞爾。
最特別的是,《珈琲時光》是我覺得侯孝賢歷來最有「動感」、最輕盈活潑、光影變幻最豐富厲害的一部片,但卻不因此令人感到紊亂喧嘩,反而是每次看這部片總會有一種奇異的「清滌淨化」的感受,讓人沉澱下來心如止水、體驗一種神祕的寧謐安靜。非常適合為了整理自己而除舊佈新時,一邊做家事或整理房間,一邊在一旁播放的電影:可以偶而轉頭看幾眼或休息坐下時看一幕,也可以漫不經心地 (像片中的城市聲音錄音人肇一樣) 只是聆聽片中人物隨意交談、鐵軌電車叮噹行駛的聲響。
蔡明亮《河流》:人生嘛!總是日常又異常
蔡明亮的小康之家 (父親苗天、媽媽陸亦靜、兒子李康生),已經是蔡導電影的註冊商標;而位於永和巷弄裡的三人小家庭空間,其中的小餐桌、桌上的大同電鍋、短窄走廊、綠網紗門等等,也是蔡明亮影迷們所熟悉的場景,幾乎有一種你家就是我家的親切感。蔡明亮的好幾部片,就只是在拍這個小家庭成員的日常起居生活,然而,它們卻老是被說成太緩慢沉悶、太艱澀難懂、太藝術高調。事實上,蔡明亮的電影也許要反其道而行、反而不要太用力看,反而和《珈琲時光》一樣屬於可以隨時放來隨性看的片;如此一來無意中隨意間多看幾遍,反而可以慢慢看見片中的詭異風景、體會到蔡明亮式的奇妙滋味。
這部《河流》的劇情有夠簡單稀薄:整天無所事事、騎小五十機車在台北遊蕩的小康,某日在許鞍華淡水河邊的拍片現場看熱鬧、偷領便當吃,結果被凹去客串演出一具假人,在污臭的淡水河上漂了一趟。拍完了這場戲,擔任場記的國小同學陳湘琪帶了小康去附近一家賓館洗澡,然後兩人就不小心上床了。之後無聊日子照樣過,但小康的脖子出了問題,刺痛難耐,讓他 (變成外星人或某種奇特動物一般) 疼痛到整天扭脖子全身抽搐。平常在餐館打工包剩菜回家、外頭有一個批發A片錄影帶情夫的媽媽,帶小康四處求神問卜、訪乩童吃香灰,都找不出病因、治療不好怪病。而平日開計程車、有空就去西門町三溫暖找年輕gay打手槍的父親苗天,只好帶他南下台中去找神明壇師父求助。向師父求符的信徒太多 (可見,大家生活有多不順、而神明有多忙),小康和苗天只好滯留台中等待兼四處晃蕩,最後父子陰錯陽差在一間漆黑三溫暖暗室中相遇,不知情中互相幫忙打了手槍,完事之後一開燈,悲憤的父親打了兒子一巴掌。
這樣說不上有啥劇情、但又詭異到莫名奇妙的故事,全部都在片中人物走路、喝水、上廁所、東張西望、摸這摸那等等再日常不過、再無聊不過的生活例行吃喝拉撒睡之中,極為緩慢地推展──這本身不就已經是一種由蔡明亮所創造出來的詭異奇蹟了嗎?仔細想想,你我的生活難道不也正好就是這樣嗎?你我不是就在看似無啥大意義的日常作息裡、不知為何遇到了各種怪事、走到了一個原本都從未預料到的地方去?所以,每次看這部片,好像又再次認識了、重新認識了日常生活的本身;片中人物吃喝拉撒睡的鏡頭在螢幕上播放,不知為何似乎能夠反過來讓我們可以比較平心靜氣地繼續我們的吃喝拉撒睡──而且詭異地產生一種即使它們如此微不足道如此無聊乏味甚至低賤、卻又那麼古怪那麼有儀式感似乎每一件事都有一種神祕的神聖性:好像再次讓我們發現自己有走路的腳、吃飯喝水的嘴、父母家人的存在與朋友的消失、身體的存在情感的鬼魅性質以及性慾的具體與空洞……。其實,蔡明亮的電影也可以不需要太多意義賦予和專業詮釋,因為它們是如此日常又那麼異常,你我都似乎可以從片中那些最具體的影像中接收到各種情緒上的擾動 (儘管有人喜愛有人厭惡)。這是我之所以推薦珍藏《河流》這部片的最主要原因。
另一個推薦珍藏此片的私人原因,應該是蔡導粉絲的共享默契。像是蔡明亮這種風格化、個人化的導演,對於觀眾的意義,其實在於一種奇異友誼;好像每次進戲院看他的新片,都像是為了赴約一位多年老友的短暫重聚。每次看蔡明亮的新片,無論哪一部新片,在尚未變身影評人或學究去解讀意義之前,總會事先湧出一種莫名飽滿的感動,心底會發出一聲感嘆:「老蔡啊,好久不見了,但你還是老樣子啊,真好。」似乎,時移事往,當許多摯愛的人事物在時光之流裡、令人悲傷地或惋惜地全都改變了或消逝了,卻只有蔡明亮電影世界中的人事物,始終在那裡,繼續吃喝拉撒睡地過著一種日常卑賤、又異常神聖的生活,不離不棄。於是我想起高中時代,影評人聞天祥受我們這群制服小鬼所拖、帶我們去真善美戲院樓上中影試片室看《河流》的毛片──寂靜暗室與銀幕光影中,我們年輕的心靈想必大受搖撼。亮燈之後 (一如片中三溫暖暗房中完事燈亮),聞天祥歉然又語帶神秘地說:「哎呀我忘了你們都還未成年!」。後來好一段時間我們四處開玩笑得意宣稱:欸我們看了《河流》的毛片耶!裡面有露毛鏡頭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