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暈眩的熱帶影像─大螢幕上的東南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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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9-14

台灣人對東南亞的認識和想像是什麼?除了每年台灣旅客搭飛機前往這些國度獵奇觀光和血拼消費,除了為數眾多的台灣中低階層男人迎娶了來自這些國度的女子之外〈於是台灣有了愈來愈多的外籍配偶以及新台灣之子〉,東南亞對於台灣究竟意味著什麼呢?很弔詭的是,我們對於日本或更加遙遠的歐美國家,長久以來熱情擁抱、知之甚詳,但是我們似乎對於近在咫尺的東南亞鄰人,除了消費和觀光,卻是一知半解。這也許和台灣曾經被日本殖民、後來又〈迄今也許仍是〉被美國「文化殖民」的歷史密切相關:和風影像與好萊塢電影,幾乎限制了我們的視野。近年來,亞洲電影的可見度大增,來自韓國、泰國、印度的電影,大為流行而且票房亮麗,但仍有一些非常精采的遺珠之憾,可以提供我們一個更為多元和繽紛的東南亞樣貌。

新近院線上映的泰國片《大狗民》,題材上迥異於時下炙熱的泰國鬼片,講述了小人物在曼谷這個急速現代化的大城市底下〈據說這是一座每個市民都長出了狗尾巴的奇幻城市…〉,經歷一趟奇妙旅程的故事;至於它的影像風格卻是絲毫不亞於泰國鬼片,同樣瑰麗奇詭、令人神為之迷。《海南雞飯》也同樣有小人物的日常故事,片名指的乃是新加坡著名的、令眾多饕客食指大動的一道平民美食;劇情描述一位單親媽媽,以拿手的海南雞飯養大了三個兒子,邁入中年時卻必須繼續料理他們的性向問題─三個兒子都是男同志。飲食男女,人之大欲,蔡明亮在故鄉馬來西亞拍攝的新片《黑眼圈》,也有「重口味」的湯汁料理、以及濕黏的情慾冷盤,在一座廢墟般的陰濕城市的背面,暗巷中不時閃爍出身體的汗光以及食物的油光。然而,情慾不只是在床上和湯碗中翻滾,也在戰場上的成河血流之中浮沉。經由「越南第一女名模」大膽擔綱女主角的《穿白絲綢的女人》,讓台灣男人對於越南白衫女人的集體想像得以更加複雜化:女體不只是男人慾望的對象而已,也是孩子們〈或長不大的小男孩〉對於「母體」和「母土」〈motherland〉的鄉愁,而當殖民戰火四起之際,女人則又變成了士兵槍管之下的受害者和戰利品。從性切換到了政治,柬埔寨的紀錄片《多古拉之歌》,則是以一種極為曲折的方式,讓我們更深入地看見整個東南亞在帝國殖民歷史之中,貧窮困乏、遍體鱗傷,直至今日尚未完全復原的第三世界。

小人物都長出了尾巴─魔幻寫實風格的《大狗民》〈Citizen Dog〉

泰國電影近年來炙手可熱,尤其是可以和日韓恐怖片分庭抗禮的泰式鬼片,就像泰式料理一樣酸辣多汁。然而,《大狗民》卻刻意背道而馳,轉而講述一個與你我一樣日常平凡的小人物故事。「帕」是一個泰國鄉下的男孩,來到曼谷這個急速現代化的大城市中討生活〈常見的「鄉下人進城」母題〉;從沙丁魚罐頭工廠作業員、大廈警衛、到計程車司機,都屬於社會底層的工作。他邂逅了一個古怪的清潔工女子「晶」,開始一段看似平凡的小人物愛情故事,然而卻也讓觀眾歷經了一場令人瞠目結舌的奇幻之旅。

除了大城市中日常作息之外〈比如排隊擠沙丁魚公車、窄小的居所、工作場合的例行公事〉,帕總是遇到古怪的事。生產線上不小心被機器削掉的手指,裝入了罐頭,好久以後他們才再次相逢;這令人想起俄國古怪小說家果戈里的短篇《鼻子》:小文員的鼻子藉由夾藏在麵包中逃走了,好久以後才回到他的臉上。畢竟,無論是屈居現代官僚體系之中、還是身處資本主義規格的工業廠房中,小人物隨時都有被切割、壓榨的危險。而帕所暗戀的晶,為了想讀懂一本從天而降的白皮外文書〈從一架墜毀客機上降落而來…〉,離鄉來到曼谷,誤打誤撞以為這本天書和環保鬥士有著秘密關聯,開始沿街回收廢棄的寶特瓶─最後,這些塑膠瓶堆成了比曼谷最高的大廈還要聳峻的一座山。此奇觀似乎隱喻了現代化的曼谷其實是一座人工之城,閃爍著人造合成的半透明光;同時它又是一座垃圾之城,一切都在丟棄和回收的循環之中,甚至小人物也難逃廢物利用的宿命…。失戀的帕,踏上板凳準備上吊,卻在燈罩上看見了奶奶:一條人頭壁虎。奶奶勸世地訴說了她的輪迴,從漁夫撒網捕魚貨、稻田裡的作物和蝗蟲、罐頭食品、最後成了一尾壁虎…,她的轉生過程恰好呈現了泰國各個生產部門,如何經歷了一趟現代化過程的洗禮和輾壓。

這些光怪陸離、不可思議的故事,導演都以極風格化的影像加以呈現,全片飽滿了鮮豔醒目的班斕色塊,大膽簡潔的線條設色。然而,如此的影像並不「華麗」也並非MTV風格,而是彷彿帶有一種古樸懷舊的氤氳、又似破落陳舊的氣息─像是一張張經過重新上色、仔細修復之後的泛黃老照片。在這種奇異色彩之中,現代城市曼谷的熱帶影像,反而令人感到迷亂,就像老照片既貼近現實又同時與現實錯開。不過,故事與影像的魔幻迷亂,反而曲折地、詩意地顯影出了真實,也就是小人物的現實處境;難道,急速現代化的大城市,對於小人物而言〈尤其是從鄉下進城打拼的小人物〉不也是處處顯得如此詭異、古怪、荒謬嗎?不也是一種雖然難以理解、但因為身在其中而似有領悟的超現實情境嗎?無論城鄉,現代化本身其實就是一件超現實的事了。片中最為經典的一幕,也正好是城鄉之間的對照:帕返回鄉下時,螢幕上的一切都以慢動作呈現;而這種「緩慢」除了諷刺了那種對於過往鄉村之純樸安穩的浪漫化想像,也同時強烈對比了大城市的行色匆匆、急速車流、以及霓虹閃爍,現代化的不可承受之「快」。

至於中譯與英譯的片名,大狗民Citizen Dog,無疑開了影史經典《大國民》〈Citizen Kane〉一個大玩笑,後者是報業鉅子大人物,前者卻是卑微小人物。如果城市中的小人物都是大狗民,那麼片中一直提及〈但始終沒有讓觀眾看見〉的那條尾巴,也許就像是卡夫卡的小說《審判》的最後一行字:活得像條狗。

如何料理一桌團圓飯?─溫馨輕快又酸甜多汁的《海南雞飯》

和《大狗民》一樣呈現城市小人物,《海南雞飯》也在講述你我都熟悉易懂的日常生活故事,只不過場景切換到新加坡,聚焦在當地一道平民美食的餐盤上。演技精湛的張艾嘉飾演的「珍」是一位單親媽媽,獨立以一間開在華人街坊的「珍記海南雞飯」小吃店營生,拉拔三個兒子成長。然而,邁入中年開始夢想抱孫子的她,擔心青春期小兒子Leo和他兩位哥哥一樣也變成男同志,於是和隔壁的歡喜冤家金水一同「設計」Leo,千方百計把他的性取向導入異性戀的「正軌」模式,二人充當月老和紅娘,企圖讓Leo和一位前來寄宿的交換學生,法國女孩Sabine,一同落入情網。顯而易見,這是一部溫馨小品,遵循了「家庭通俗劇」的古典模式:家庭內部衝突出現、張力漸漸升至高潮、最終裂隙縫合、獲得了完滿解決,家人重獲和諧,而家庭的情感價值再次受到了肯定和鞏固。只不過,片中的家庭形式特殊,成員是一位單親媽媽和三個gay兒子。因此,《海南雞飯》也可以說是台灣導演李安的《喜宴》加上《飲食男女》。

導演畢國智不但經由海南雞飯與同志議題的結合,呼應了「飲食男女,人之大欲」的母題,也把新加坡東西薈萃的多元文化拼盤端上了餐桌。台灣觀眾近年來從梁智強的賣座電影中〈包括了《小孩不笨》、《突然發財》、《那個不夠》等〉聽見了新加坡華人閩南話、中文、英語夾雜的多語切換,感覺到新加坡和本土化快速的台灣,距離似乎愈來愈近。片中新加坡華人的生活樣貌,與台灣的庶民文化也確實相去不遠:阿信般苦命操勞的歐巴桑媽媽,街坊鄰居之間的八卦和麻將,大小事皆需求神問卜煮符水,歐巴桑毆吉桑之間的抬槓拌嘴〈歡喜冤家愈吵愈甜蜜〉,兩代之間若即若離的親情,還有華人以食物表達親情、以餐桌象徵團圓美滿、以及講究香火子嗣的傳統家庭觀念。而法國女孩Sabine則是西方年輕人的代表:神秘浪漫、活潑開放、素食、動物保護者、注重環保、讀法國解放報、斜背毛澤東「為人民服務」的綠書包。然而,Sabine卻和珍結為好友,成為伴她度過難關的最大支柱─看似最為傳統的東方婦人與最為前進的西方少女,彼此卻沒有對立杆格。此處,連東西方文化之間的緊張,都有了紓解的機會,再加上片尾一場料理競賽也以各族群的美食〈比如新加坡的海南雞飯、印度薄餅…〉呈現出各異文化之間雖然競爭但友善共存的關係,那麼,兩代之間對於性別認同的休兵止戰,也就變得指日可待了。

值得一提的是,片中對於年輕男同志都以巧妙的隱喻給予正面的評價。三個gay兒子都各自與一種大城市常見的交通工具相連:大兒子是國際飛行的空服員,二兒子駕著跑車〈也不斷換新男友〉,Leo與好友Batman則熱中自行車和游泳。這些流動的意象,塑造了一種動態的、有行動力的、健康蓬勃的同志形象,也暗喻他們得以擺脫傳統桎梏的捆綁。至於珍,最後也接受了暗戀她許久的金水所改良創新的「海南鴨飯」。

有如一千零一夜飛氈的床墊─《黑眼圈》裡的水氣與煙霾

如果說《大狗民》是以近乎通俗劇、卡通化的鮮豔色彩和輕快節奏,來呈現大城市曼谷的平凡小人物,那麼《黑眼圈》則相反地以高度自覺的藝術風格、陰鬱的打光、以及極為緩慢的步調,來描繪現代城市髒污底層的邊緣人。《大狗民》有意以超現實的形式去折射真實,而《黑眼圈》卻是在刻意用近乎紀錄片風格、極為寫實的顯微鏡中,逼視現實中我們所不願或不敢面對的各種不可思議。

享譽國際的台灣導演蔡明亮,這次回到了故鄉馬來西亞,將他之前善於洞澈台北陰濕孔洞的電影之眼,投向了熱帶城市吉隆坡。蔡明亮的固定班底兼老搭檔李康生,這次一人分飾二角:一是纏綿病榻、除了吃喝拉撒之外無以動彈的植物人,另外一個角色則是四處遊蕩的流浪漢或者「浪人」。浪人和植物人似乎成為對比:他的動物性強烈,毛髮茂密、四處巡狩,除了短暫負傷療養之外,終日都只是為了食色而活。至於陳湘琪所飾演的女子,生活單調乏味:在粗暴母親的粵菜小吃店打掃上菜〈重口味的廣式快炒,蒸騰出「飲食男女、人之大欲」的母題〉、粗魯地機械性地照護植物人弟弟,又和貌似弟弟的浪人進行慾望追逐。慾望的主題浮現,母女二人先後幫植物人弟弟手淫、也同時渴望著浪人的愛撫〈隱含了母子亂倫和姊弟通姦〉。而曾經照顧負傷浪人的馬來西亞男子,則在悉心照料之中透露其男同志慾望。李康生不只是主角,更成為片中所有人物的慾望對象中心。而全片的隱喻中心,在片尾一個超現實鏡頭中匯聚浮現:一張破舊床墊靜靜地漂來,浮在一座廢棄公共澡堂的廣大池面之上;床墊上躺了沉睡的三人,浪人李康生、女子陳湘琪、以及馬來西亞男子。

蔡明亮一直以來都聚焦於現代社會中的都市人,如何在孤獨和慾望之間掙扎、載浮載沉,而「水」的意象在他的片中處處可見,隱喻淋漓而多義飽滿。然而,偶而出現的波光瀲灩之外,卻都是陰暗、荒涼、冰冷的城市空間:後街暗巷、老舊公寓、廢棄工地、廉價賓館,都是一些藏在大都會光鮮地景背後、不為人知、讓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畸零地。

同樣的,《黑眼圈》的角色不單是小人物,還是那些被社會主流斥為最底層、最邊緣、或最「不像人」的人物:幹粗活的工人、髒污的遊民流浪漢、以及半人半物的植物人。吉隆坡的現代化大馬路、高架橋、路燈,光潔寬敞人聲鼎沸〈蔡明亮鮮少拍攝熱鬧的街市〉,但片中的這些「局外人」卻仍然只能蜷縮在空間的卑污夾縫之中,為了人的基本需求,食與色,蠅蠅狗狗地度日。水的意象成為他們唯一具有生氣或動態的象徵:紅色綠色的袋裝果汁可以解渴,慾望紓解時身體的汗液,排泄時的輕鬆,以及片中那一座介於工地和廢墟之間的巨大公共浴池,池面上氤氳著靜謐輕緩的水汽,如夢似幻;連當時蘇門達臘森林大火的煙霾,飄送到了馬來西亞吉隆坡,都彷彿變成了瀰漫的水珠霧汽─這一切都似乎可以給予他們一點夢想。天方夜譚一千零一夜裡的失眠者都有黑眼圈,而一張床墊終於可以讓他們安眠,像是乘坐飛氈一般逃離城市裡所有的不堪,飛往一個想像的國度。

染血的越南白衫─《穿白絲綢的女人》〈The White Silk Dress〉

院線上映時,這部來自越南的電影以「越南第一名模主演」的標榜作為主打行銷策略。這首先顯示了台灣觀眾對於越南電影有多陌生,陌生到必須以女主角的明星級身份地位來招攬觀眾;其次,以越南女人作為賣點〈片名英譯只有白絲綢,但中譯時卻添上了「女人」〉,其實隱約暗示了:在潛意識層次上,台灣的男性觀眾對於越南女人抱有一種集體慾望─雖然「越南新娘」現象,是資本主義全球化之下經濟分工的結果之一〈中下階級男性以負擔得起的價格,討一個外籍新娘回家,讓她撫養小孩、操持家事、甚至分攤勞動;而東南亞女性則嚮往台灣較好的經濟環境〉,但這其中卻仍包含了的文化心理上的、慾望的複雜幽微成分。

白絲綢衫乃是越南女子結婚時的禮服,和西方的新娘白婚紗相似,其純白色澤、質料觸感、設計樣式,都有象徵意義:女子的純潔無暇〈反射出男人的處女情節〉,陰性氣質的柔軟服貼,以及可以突顯出女體玲瓏腰身的剪裁。中譯片名文字以及片中影像裡的「穿白絲綢的〈名模〉女人」,在感官上就滿足了男人們對於女體的凝視慾望。

其次,這部片時間上橫跨了從法國殖民、直到分裂成南北越南的歷史時期,名模所飾演的「阿信式」苦命女「丹」,隨著駝背的丈夫〈隱喻越南在法國殖民統治之下所負荷的壓迫〉,為了逃離戰火而在空間上橫跨了越南的土地。片中以飛機上的俯角鏡頭所拍攝的越南河山與大地,景色如詩如畫,美麗得就像是一具有山谷有溪豁、曲線起伏的女子身體。就在這逃難過程之中,丹產下四個女兒,為了養活她們,她只好寬衣解帶、裸露乳房,以豐沛乳汁餵食一名牙齒盡落的華人老員外,換得微薄的收入。因此,越南的殖民歷史苦難和豐饒美麗的土地,就在名模的身體上展現出來。難道,常被民族主義者所歌頌的「母土」〈motherland〉,不就暗含了「美麗多產的女體」的意象嗎?

最後,苦難的越南在殖民戰火的蹂躪之後,又緊接了越戰的爆發。美軍對越南空投了無可計數的「橙劑」〈一種化學除草劑好讓越共無處藏匿〉,使得越南的土地滲透了迄今仍未分解的毒物;而美軍如雨滂沱的「燒夷彈」則幾乎夷平了越南的村莊小鎮。戰地記者拍到了一張後來震驚世界的照片:一位小女孩在空襲當中被烈焰波及,衣服被全部焚毀,裸著燒傷的身體哭泣地奔跑。片中就是由丹的小女兒扮演了這個歷史性的角色。於是,從穿白絲綢的女人,到裸露的女孩身體,二者共同呈現了在男性的慾望戰爭之下〈包括了凝視的、佔領的、掠奪的慾望〉,女性如何成為受難者和戰利品。

電影的結尾,丹的另一女兒倖存了下來,手裡拿了綁上那一件絲綢白衫的樹枝,像是舉起一面投降的白旗,也像是伸出棲息了白色鴿子的和平橄欖枝。越南以及大半東南亞地區,在以男人主導的帝國殖民慾望之下,嚐過了殘忍的歷史苦難和創傷,象徵了男人慾望對象的白絲綢衫,成為對於最後和平的期盼。

詠歎調或悼亡曲?─柬埔寨與《多古拉之歌》〈Dogora〉

從俏皮可愛的泰國《大狗民》、陰鬱潮濕的馬來西亞《黑眼圈》、到結合了慾望與政治的越南《穿白絲綢的女人》,東南亞的殖民主義歷史愈來愈鮮明。然而,戰火更加炙烈的柬埔寨〈幾年前的《殺戮戰場The Killing Fields》一片,就呈現過柬埔寨的血腥歷史〉,最近卻出現了一部不涉慾望、無關政治的《多古拉之歌》。也許就像香港導演王家衛《花樣年華》的結局,梁朝偉來到了柬埔寨的吳哥窟,向一個樹洞訴說了他的秘密,《多古拉之歌》也有許多秘密值得我們加以想像。

這是一部不太像紀錄片的紀錄片,七十分鐘沒有任何一句我們常見的口述訪談,全片只有連續不斷的配樂和影像。其實,這部片是音樂先於影像〈因此不能說是「配樂」〉:法國導演Patrice Leconte意外聽見作曲家Etienne Perruchon的交響樂「多古拉之歌」,深愛不已,日後來到柬埔寨所拍攝的影像紀錄,就直接加上了這首曲子。因此,影像和聲音之間的關係是斷裂的,也是強加的。當西方作曲家憑空譜成的詠歎調式交響樂,掩蓋了原本伴隨了影像的現場音效,那麼柬埔寨就被「消音」了,無法訴說自己的故事、無法「發聲」〈更別說是「嗆聲」了〉,只剩下了供人觀看的影像。如此的影音關係,其實正好透露出一種帝國暴力:西方不聽東方、不許東方說話;在西方戴上了各色眼鏡的想像之中,東方變成了「奇觀」,任由西方獵奇、凝視、觀看、玩賞、捏塑。東方的異國情調,成為西方視覺消費品,於是,對很多觀眾而言,《多古拉之歌》也許只是一部音樂悠揚而且影像優美、賞心悅目的紀錄片。

然而,正因為片中沒有任何一句語言,讓我們可以提出更多更錯綜複雜的疑問。影像中的人物被剝奪了語言和文字,就必然無法表達自己的故事了嗎?沉默不語,是否必定對立於、比不上眾聲喧嘩的發言呢?這是否輕視了臉孔表情和身體動作的表達力量了呢?如果我們仔細觀看影像中的細節,也許就不會馬上全盤否定這部電影。影像之中有什麼?片中多以「人的活動」為主,有不少交通工具的影像:徒步行走、腳踏車、人力車伕、機車、小卡車;他們為了生計,以不同方式正在前往某個地方。他們充滿了生氣與動態,都是「行動中」的人;導演不讓他們說話,他們卻以身體行動向觀眾傳達自己。同樣的,片中也有各種「勞動」影像:稻田上的耕作、割取橡膠〈前現代的手工勞作〉、縫紉〈現代成衣工廠中的女工〉、一無所有的人們在垃圾場中翻撿可用資源。儘管西方導演可能認為這些勞動就如亞當的工作一樣神聖,因而以影像來「浪漫化」這些辛苦的勞動〈把辛苦勞動美化成田園美景〉。但他們工作中的身體,卻向細心的觀眾傳遞出現實的、腳踏實地的、粗礪得似乎可以觸碰到的實體感─他們向觀眾無聲地吶喊出他們的貧窮和匱乏。柬埔寨的貧困和創痛,難道沒有包含西方殖民歷史遺留的後果嗎?西方導演可以讓他們消音,卻無法完全抹除他們表情和身體所傳達的控訴。

值得注意的是,片中有很多孩子的特寫鏡頭。孩子的純潔無邪,人見人愛而討喜;可愛的小孩和動物,正是許多電影的賣座元素。然而,片中柬埔寨孩童的眼睛,卻意外透露了很多不那麼可愛和美好的訊息。孩子們好奇且敏銳的小眼睛,常常直接注視著攝影機、投向大螢幕之前的觀眾我們。這暗示了拍攝的過程中,不論再怎麼想要保持客觀、試圖旁觀或偷窺「最自然、最原本的影像」,其結果都不可能是自然的:拍攝活動的本身,就已經影響了被拍攝的對象;被攝影機對準的人們,怎麼都無法自在或自然。恰好是這些社會化程度最輕、最不懂得迴避攝影機、最不懂得應該佯裝自然的小孩,在攝影機試圖捕捉他們的天真無邪之際,以回望的眼神暴露了攝影機背後、成人殖民權力的世故邪惡。此外,當我們與螢幕上的孩童眼睛四目交接時,我們也同時意識到了攝影機的存在,以及警覺到:螢幕上的影像,即使顯得如此自然、那麼樸實無華,其實最終都還是經由攝影機〈以及攝影機背後的、看不見的人〉所選擇、框取的,因而永遠都不可能會是寫實、原始的真正樣貌。於是,「看」與「被看」之間的權力關係和暴力隱喻,也就在孩子的眼睛中浮現。

於是,我們不由得進一步疑問:為什麼我們看到的柬埔寨,竟是如此柔美安詳?那些柬埔寨的血腥戰爭怎麼消失了?《多古拉之歌》究竟是一曲謳歌柬埔寨風土人物的詠歎調?還是隱約透出了一曲西方殖民帝國踐踏之後的悼亡曲、安魂曲?以及,為何台灣的大螢幕上,廣受歡迎的總是好萊塢強檔、法國浪漫電影、或是日本鬼片?長久以來東南亞電影在台灣為何那麼難得一見?東南亞不是台灣的近鄰嗎?為何我們對他們竟然如此感到陌生?除了泰國鬼片,幾乎只剩下《大狗民》;除了台灣導演蔡明亮的《黑眼圈》,我們幾乎不知道馬來西亞電影的面貌;除了《穿白絲綢的女人》,愈來愈多的「新台灣之子」幾乎看不到任何來自母親故鄉、說著「母語」的電影;而柬埔寨的影像,除了來自於前殖民母國、法國導演所拍攝的《多古拉之歌》之外,其他的似乎都是被掩埋的秘密,隱藏在我們所無法望入的吳哥窟樹洞之中……。

※本文轉載自2007年八月《M社會》第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