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美玲的《角落》
《角落》是一部關於同志的紀錄片,但在那些高度風格化的影像語言與法文敘述聲音的浪漫口吻之間,它所企圖呈現的比尋常的紀錄片還要更多。在夜間,一個孤獨的女同志,她流浪的步伐引領周美玲的散文詩式鏡頭進入Corner’s,一家名為「角落」的gay bar。由那些游離在角落的門內與門外的生命開始,在他們身上漸次觸摸了那些關於同志性愛的美麗與禁忌,他們對傳統異性婚姻的勉強遁入與堅決抗拒,他們於同志愛情中所經驗的渴望、懷疑、背叛、失落,以及因而墮落放蕩的身體,他們在暗櫃(closet)與現身(come out)之間的掙扎。影片不斷在他們現實生活中的平凡裝束與舞台上華麗炫目的扮裝表演之間來回切換,彷彿諭示了同志生命的斷裂與流離,這些靈魂在這座故鄉的島上是沒有家的,他們唯有逃向遙遠的異國,然而那會是家存在的方向嗎?除了海浪繼續拍打島嶼邊緣的岩石,除了淒美荒涼的無上的愛與幸福,再沒有答案…。
首先,我想從一隻壁虎談起。壁虎,原來和同志是沒有什麼關係的,只是影片開始沒有多久,當女同孤身的腳步走過陋巷盡頭,發現corner’s進入彩虹布簾後的世界,而整座城市交錯的車河還在流竄著火紅燈光之時,畫面就來到一隻靜攀牆角的壁虎,壁虎原來和同志是沒有什麼關係的,就像黃啟泰〈黑狗奇遇記〉裡一對黑白母子犬與蔓延搔癢的疥癬、邱妙津《鱷魚手記》的鱷魚段落和同志也沒有絕對必要的關聯一樣,但這些都不約而同地具體展現某種極抽象且無以名狀的同志心理徵候,因某些邊緣狀態的不可轉譯的緣故(即便用盡世上各種可能的語言),它必須以一隻形單影隻的,皮膚身體皆宛若一堵石牆般乾燥粗糙的壁虎,以及畫面上冰冷失溫的偏綠色調,來代替或者填補那個不可言說也禁止被言說之物。它使人想起李康生在《天邊一朵雲》裝扮成一隻寂寞的爬蟲類,哼著祈求愛情的歌,而周美玲的壁虎,則有滄桑的女聲肆唱著情傷的怨曲做為底襯。在紀錄片中將特定的真實素材點化為隱喻的圖景,向來不是罕見的事,只不過《角落》裡使用的超寫實隱喻卻是特別用力、刻意的,同志在這樣的描繪下,既是一隻沉默孤寂的壁虎,也是窄巷盡頭的路燈下成群盤旋的飛蛾,一面將身體貼近光明,一面殉身撲火。
即使紀錄片以忠於事實報導為最基本的職志,然而紀錄片終究還是電影類屬之一,必須透過一連串的「框取」(framing)才得以成形,而我們在導演對於某一類特定氣味、氛圍的素材挑選當中看見,這部電影所要捕捉的同志影像置於紀錄片的框架時不斷「溢出」(leaking out)某種反紀錄片的質地。嚴格地說,《角落》甚至不是關於「事」,(例如《翻滾吧,男孩》如何苦練一年得獎的事、《生命》裡劫後餘生的人們如何送走死亡迎接新生的事),而是關於「人」,關於「物」,關於「景」。於是,片中經常性不在場的「事」,被大量的法文旁白「敘事」、當事人口述,以及裝置景物取代了。
以Corner’s的結束營業與飯店經理Jeffery(一位綽號為皇后娘娘的同志)策辦同志派對的流產,這兩個重要事件為例。水源派出所警察臨檢事件帶給Corner’s的震撼、羞辱與經營上的困難,都在老闆開始收拾店面,gay bar燭火尚燃卻幾乎已經人去樓空的時刻,才娓娓道來開幕最初的熱絡盛況與執法者的侵襲與暴力打壓,敘述進行的同時,畫面輪番特寫了長達數頁的文字記錄、晶晶書庫和同志諮詢熱線的圖標、網路消息,並且,派出所門簷的一燭紅色警燈,在鏡頭下越來越激烈地晃動,混亂了螢幕所有的顏色,那既是霸權恐怖的象徵,也是親身遭遇人權踐踏的同志們內心驚慌、惶恐的暗喻,所有原初的觸目驚心的現場都在鏡頭前永恆缺席了,(我們甚至沒有當時的錄像帶或照片以資憑證),最終只能透過話語、書面與紅燈的物件實體,指向事件曾經的存在。老闆說,事件本來可以推動同志人權向前邁進,但因為(受害者們)不能曝光,所以整件事最後也就沒什麼人知道。這樣一件罕有人知、又在鏡頭前被物與話替換掉的事件,在同志紀錄片裡就成了一種幽靈般的傳說(Corner’s也成了一個幽靈般的場所),彷彿存有也彷彿沒有,它的不可見、不可直觸,使它既似在真實的框內也似在真實的框外。
同樣地,當Jeffery的身影穿梭於飯店寬敞的宴會廳,充滿期待地談論著同志派對的計畫,比劃著舞台可以搭建如何漂亮氣派的佈景、拱門,當「他」一踏上會場舞台,就立刻浮現了「她」在扮妝秀場站台高歌的疊影,台下觀眾林立。這固然強調了其性別身份難以粗略從外貌界定的複雜層次,也提示出同志們的夢境與現實短兵相接之時,其美好的想像傾吐至真實世界中的殘酷幻滅,儘管有歌舞表演的影像稀薄閃爍,但現實的舞台仍是單調空白的,鏡頭轉回台下空蕩蕩的筵席桌椅,似乎預告了理想的宴會將註定是一場無人宴會。之後,對於籌辦過程並沒有再做任何交代,鏡頭就跳切到他臨行前簡略地提了幾句失敗的緣由,介於念頭興起與無奈放棄之間的一切完全付之闕如,這種尚未開始已然結束的永遠落入空缺的剪接,讓Jeffery眉飛色舞地描繪的那些藍圖都不真切得像一場夢。於是,同志派對的取消就和Corner’s的關閉一樣失重、虛幻,豪華的派對從來沒有機會發生,曾經創生的Corner’s卻隨著一樁無名事件而煙消雲散。公開派對理想的不可想像,突檢場景的無法還原,在《角落》裡都只能依賴景物的堆疊來呈現,使得Corner’s的受創猝死與宴會計劃的胎死腹中,皆散發著如夢似幻的觀感。
法語旁白說:「Corner’s這道黑暗中的彩虹,何嘗不也是一種夢。」做為一個實質的地理空間,Corner’s同時也抽象地意味著夢的場域,它既是暫時安憩之處所(即充滿家庭溫暖的酒吧)的夢,也是自在展演之地點(即燈光炫目的歌廳舞台)的夢,而隱身在這個雙重性質的空間裡的同志們也同樣具備著雙重身份。「在酒吧就是換上另一件衣服」,一位客人這麼說。我們看見Simon戴上「假」髮、塗抹胭脂、刷長睫毛、穿戴一身性感的紅色肚兜服和閃亮珠寶,在他往自己的肉身覆蓋上一層女人的飾物裝著之後,「真」正的自己Sophia反倒從原本的軀殼解放出來了;而當他脫下他的禮服,也就脫下了他內心真正的面貌,他實實在在的軀體反而才是一張假面具。Corner’s(扮裝的場所)結束營業之後,尋常男子衣著的Simon在KTV裡高歌,我們聽見的卻是Sophia靈魂困在身體的角落裡幽幽唱出柔媚的歌聲。「扮裝」於是成為了展示「本色」的最佳媒介,這是一種多麼弔詭卻真確萬分的邏輯。而站在五光十色的舞台上載歌載舞的那些女裝同志們,他/她們對著台下甚至是螢幕前的觀眾所「展演」的,既是聚光燈下歌星、演員的角色,也是他/她們自己追逐夢想、為愛受傷的真實寫照。至於台下的人,他/她們的臉龐亦是在繽紛燦爛的旋轉光束中不斷暈染、替換著各種色澤,猶如他們千變萬化亦真亦假的外表,詭譎不定的性別。
然而,所有的夢都終將潰敗,同志們終究失去了角落,也沒有贏得他們的盛宴和舞台。他們終究得走出門外,不斷地走出門外,走出Corner’s的門外,走出二二八紀念公園的門外,走出暗櫃,然後,走出家門。但門外沒有他們得以安居的位置,如邱貴芬〈在絕地邊境尋找出口:《私角落》的紀錄美學〉文中所述,門縫/夾縫內如果是同志生存的最後邊境,在Corner’s之門被迫關閉、同志被迫逐出門外的絕境下,他們真正是流離失所了。因此,全片自始至終到處都是「漫遊」的景象,漫遊的鏡頭。影片從俯拍一雙女同的夜間徬徨步行的雙腳開始,將觀眾的眼睛與女同低垂向地面的視線疊合,接著鏡頭推進又退出Corner’s的門廊彩虹,時而從高處俯瞰閃爍流動的車燈之河、穿越天橋的行人,時而眺望傍晚的城市建築,甚至從疾馳的車內收錄窗外流動如河的重疊晃動的畫面,從高空的飛機中鳥瞰雲海、陸地,離鄉背景到法國看街頭藝人表演、搭乘鐵塔的升降梯,彷彿鏡頭之眼便是漫遊者之眼,觀眾住進同志流浪的身體看見他們眼中的世界。然而,鏡頭有時又抽離出來,或跟隨在漫遊者身後,或在他們對面,彷彿是一名置身事外的窺看者,不停變換的鏡頭觀點也因而在被拍攝的同志、掌鏡的導演(也是同志)與觀眾之間,構成了巧妙且複雜的觀看關係。
最後必須再補充一點,《角落》除了運用大量的流動構圖以成其風格之外,也安插了許多停格畫面,兩者形成強烈對比並且各自隱含寓意。前者之「動」暗示著同志內心不斷變動、焦慮和不安的狀態;後者之「靜」,例如corner’s的幾組人「卡在門內與門外之間,在門縫中凝結」意味著他們哪裡也去不了的困境、僵局;一對新郎新娘對立於傳統庭院大門的黑白結婚照(這是全片唯一的一個黑白鏡頭),表達了同志對於異性婚姻的厭惡,認為傳統就如那門框侷限了生命的自由,斷絕生命原有的色彩;而Sophia完妝著衣後的各式動人姿態和神情,那幻燈片般的留影,似乎抓住剎那為永恆,為同志的身影保存永遠的美麗,Simon/Sophia說:「我當同志很快樂啊,我下輩子還要當同志。」這也許就是瀰漫的哀傷的《角落》裡僅存的希望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