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部中國當代電影的中國顯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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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23

《求求你表揚我》的歷史反思

雖然和陳凱歌、張藝謀中國自八零年代崛起的導演同屬「中國第五代電影」,但向來專注於都市小民的現實和悲哀黃建新,拍的影片屬於小品,也沒那麼『中國味』,因此在國際上能見度相較低。但是黃建新的小品作品,依舊大有可觀之處,自1985年《黑炮事件》起,他的影片總是緊抓著中國都市社會的脈動,以詼諧又深刻的鏡頭,呈現中國經濟改革開放中,社會底層的變與不變。2006年的最新作品《求求你表揚我》,這個新舊價值觀的衝突,不單是影片的寓意,更是劇情中鮮明的人物對立與故事推動的情節。

姓名點出他的舊社會背景的楊紅旗,在頗富歷史意義的五月四日來到報社,宣稱他在二月十四日救了一個顯遭強暴的女孩,希望報社表揚他。這和一般新聞的操作模式徹底相反,在沒有其他證據支持之下,記者古國歌自然不當一回事。沒想到楊紅旗一再出現在古國歌面前,記者不勝其擾只好找當事人求證。沒想到楊紅旗指稱的受害者女大學生歐陽花,矢口否認有這起事件。楊紅旗憨厚的樣子實在不像騙人,於是古記者決定到他家去拜訪,以調查他的為人。一查之下發現楊紅旗的父親是當年的『勞動楷模』,家中貼滿了表揚的獎狀,雖然重病臥床還是自傲地向記者誇耀自己的『成就』。記者此時才發現楊紅旗求表揚是為了給重病的父親一個安慰。但是歐陽花不承認,事實無法卻人,事件還是無法報導。直到楊紅旗的父親死了,強姦慣犯被抓到了,楊紅旗的表揚終於上報了。但是既然楊紅旗的父親死了,這個表揚還重要嗎?歐陽花因為事件曝光丟了工作沒了朋友,對她來說公平嗎?古國歌身心俱疲來到北京,卻看到楊紅旗推著父親散步,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耐人尋味的結局顛覆了觀眾目前為止建立起來對楊紅旗父子的同情,原來看來憨厚的楊紅旗和全村的人聯手設計了父親的葬禮,為的是換取一個『表揚』。楊紅旗的確是做了一件好事,但是他同時也撒了謊,我們可以說這個表揚是『真』的嗎?真相的探查對現代人來說理所當然,實證主義從科學的範疇進一步擴大到社會科學,古國歌就是抱持著這種實證主義精神的記者。然而他沒想到的是,追查真相的同時,有時候當事人並不會因為真相的水落石出而得到什麼,相反地,他們已經失去的東西,往往怎麼也找不回來。這是一個現代社會的迷思,經常表現在偵探故事的各種繁衍類型,認為正義(justice)是處理衝突的最高準則,就算人已經死了,兇手還是必須被找出來被懲罰,『還被害者及家屬一個公道』。人們忽略的是,傷害已經造成,就算兇手被處決,生命是交換的回來的嗎?『求求你表揚我』嘲諷的就是這種追求真相的態度,試圖提醒觀眾在追求真相的過程中可能對當事人造成傷害,或者在追求做好事應得的報酬(表揚)的過程中卻犯下非道德的行為。

『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人在求表揚的?』古國歌的同事聽說了楊紅旗的事做此感想。大陸人都知道,曾經有某個年代,表揚是極具社會意義的。楊紅旗的父親一屋子的表揚,我猜想,都是那個浮誇的年代的產物。大躍進、超英趕美的年代,整個社會瀰漫的就是這種浮誇的自信。不然怎麼會收成10萬、上報20萬、實繳10萬,導致人類歷史上最荒謬的人為大饑荒?為的就是『求』得一個表揚。表揚透過造神運動,被賦予超乎本身價值的社會意義。當局者也不吝嗇給予各種名目的表揚,全國上上下下都沈浸在浮誇風中,好不得意。在片中求表揚的不只楊紅旗,還有警察局號稱十幾年來最大的案件頂多就是夫妻吵架,還有村支書一見到記者就請鞠躬哈腰希望村子可以上上報紙,這可以說是那個年代遺留下來的民風。過去的災難,不是歷史教科書不提就能被消除,透過殘存在社會關係中的鬼影幢幢,在現代中國社會仍歷歷在目。(林蕙君)

《瘋狂英語》看見中國瘋狂的現代化意志

中氣十足聲音渾厚、手舞足蹈活力充沛,站在眾人前的李陽手上拿著麥克風賣力演說,全身投入於他的英語事業;另一邊的觀眾環繞著他,一層一層貼連而成大片人海,他們表情專注、如痴如醉,眼神隨著李陽的揮手揚臂而飄移,不時咧嘴大笑,他們一下聽從李陽的帶領,認真的張口大聲練習發音;一下又隨著重音樂搖頭般的用力朗誦英文,台上台下一同瘋狂-為英語而瘋狂。《瘋狂英語》是大陸第六代新銳導演張元於2000的紀錄片,拍攝了英語自學有成的李陽,走遍中國大陸逾六十幾個城市所作的一聯串推廣英語之演說,李陽將自悟的獨特朗誦學習方法與「瘋狂」經驗-百分之百投入的忘我、忘物、望時態度-分享給不分年齡、身分的民眾,大力推廣全民英語運動,目的是「讓三億中國人說一口流利的英語,讓三億外國人講一口流利的中文,讓中文與英文成為並行於未來世界的兩大主流語言」。

創作質量兼具的張元是新一帶備受國際推崇的大陸導演,1990第一部劇情黑白片《媽媽》,高度受到肯定,被評為第六代導演的奠基作品。曾經被美國時代周刊選為「21世紀世界百名青年領袖」之一;又於今年在歐洲獲威尼斯影展「布烈松特別獎」。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張元早年的電影呈現了對「城市」相當深刻細微的體驗,以寫實的手法記錄日常生活。有著相當新穎的理念,他積極創造不同的電影風格與藝術空間,企圖打破劇情片與紀錄片之間的界線,將二者結合,這樣的主張往往實踐於他的作品中,哈佛學者為此褒揚張元的電影具體呈現了中國在特定時期的多樣面貌,具有極高的社會、歷史、文化意義與價值。

《瘋狂英語》是張元的第一部紀錄片,獲得米蘭電影人影展最佳影片獎,又多次受邀於美國學院界播放座談。張元用貼近的鏡頭,紀錄了李陽與他的聽眾:仰拍在台上演說者的神態;俯拍聆聽者全神貫注的崇拜表情;也拉遠用長鏡頭記錄了這群人、此時彼時於中國土地上所發生的事情。紀錄片中,李陽如同個煽動力、爆發力十足的野心家,包裝成具抱負理想的教育知識份子,大力鼓吹中國人民積極征服世界,他的手勢明瞭易懂、口號清晰具體,從主管人員到軍警份子到鄉村孩童都能夠直接而且迅速的接收、感受到李陽的意志,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出現了這麼一位李陽,張元將之拍下,《瘋狂英語》將在中國歷史裡成為社會文化不斷回顧、考證、評論的活化石。(林譽如)

《無窮動》──女性無窮的欲望流動

曾就讀義大利電影實驗中心、在義大利名導貝爾托魯齊的《末代皇帝》中任副導演,並以記錄北京九零年代景貌之北京三部曲《找樂》、《民警故事》、《夏日暖洋洋》著名的大陸女導演甯瀛,於二○○六年的女性電影新作《無窮動》(Perpetual Motion)赤裸探索一種新潮中國女性形象。「無窮動」一詞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指「無窮永動機」,是物理概念;一個是指從頭到尾快速節奏的音樂,是音樂概念。甯瀛以此為題,喻指女人無窮之慾望流動。《無窮動》裡的女人,大膽放肆且粗俗,居於錢權名高位卻內心空虛慾望飢渴,她們似是擁有強大的力量,能棄絕那種柔弱、順從與壓抑的中國女性傳統,內心卻仍處於飄零流離的狀態,若有所失,無以寄託,亦無以為家。

或許是受義大利新寫實主義的影響,《無窮動》裡的主要角色(除了琴琴)非但是由非專業演員飾演,還都是大陸當代的名/貴女人:知名媒體出版人洪晃扮演時尚雜誌出版商妞妞,知名作家音樂家劉索拉扮演藝術家拉拉,正走紅的影視演員李勤勤扮演時裝模特兒琴琴,國際商務顧問平燕妮扮演房地產經銷商夜太太(另外還有七○年代中國傑出女外交官張含之扮演打理家務招待客人的張媽媽),將這四個女人於現實生活的社會角色(social persona)中所掌握的權力、藝術、青春、財富各別灌注進她們的戲劇角色(dramatic persona)裡,並為整部電影的表演性質帶出複雜的真實層次,似真似幻,於戲裡戲外兩界游走(巧合的是,戲裡遭丈夫出軌的妞妞/洪晃,在戲外恰恰有一個花心的前夫陳凱歌)。

故事是關於與同一男人都曾有感情牽扯的四個女人,女主人妞妞在發現丈夫因外遇而離家出走之後,擺了一桌鴻門宴請三位女性朋友到家度節,想藉此查出誰偷了她的丈夫,在筵席、牌桌、客室、閣樓與四合院的簷宇之間,在猜測懷疑與偽裝掩飾的來回過招、虛假的話語與真實的眼淚之間,卻意外拉扯出她們內心真正的欲望與匱乏,來到芳華盡頭的女人的欲望與匱乏。

她們就宛如影片開始不久張媽媽在廚房裡宰殺的雞隻,從脖子割開的洞口滴流下深紅色的血,鏡頭特寫那整碗淋漓滴濺的血,又特寫那垂死掙扎的雞飛跳下廚台而後又被捉回流理台,一雙雞爪扭曲擺動,抽蓄完牠最後的死,深紅色的血便像是女人的最後一次經血,一旦流盡了,女人的青春也就死了,而欲望呢?一個青春將盡的女人她的欲望卻沒有被消逝的青春帶走,反而是更深更強更攀上它的高峰了,是拉拉揚起她的雙手高聲讚嘆的「鮮花開到極致,漫長又性感」,也是她們餐桌上的那道菊花招手,白皮長鉤的雞爪像極女人的手,盈滿勾抓的力量,當四個女人一同將她們的血盆大口就著雞爪,直到那爪子皮肉盡去,餘下赤裸裸的一根骨把,她們啃嚙扯咬吸允的面目猙獰,即是飢餓的欲望。而此處的性欲/食欲都同樣是無能被滿足的,因為她們只能共享一盤菜/共使一個男人,而那菜餚的量那樣稀少以致於她們只能吃上一支,而欲望的男人那樣稀少以致於她們只能愛過一次,甚至也不僅只是稀少,而是根本就不在場,除了一張拉拉丈夫的相片、送外繪的服務員與送拉拉過來聚餐的那位遙坐在車裡的男性,全片再沒有實質性地出現任何一個男人,最可怖的是,男人卻幽靈般地佔據她們所有談話的內容,無所不在,無論是丈夫或是父親,都在四個女人的生命中紛紛地離去、死去,在對於男人的欲望背面,其實是她們無法保有男人的恐懼。

春節原為一家團圓的時刻,拉拉居住的四合大院裡卻如此冷清,只有四個寂寞的女人共處一室,或坐或躺,百無聊賴,她們每一個人都流離失所,如琴琴說的「春節一般都在家過,誰還往外跑呀?」三個「往外跑」的女人裡,琴琴總是離婚(她希望能夠好合的父母最後也還是離了婚),拉拉與夜太太都同樣死了父親也從此失去了家或者春節團聚的意義,唯一一個沒有往外跑的女人妞妞,雖然還留在她的四合院裡(拉拉則連夢中的四合院/家都不存在了,從此不知醒時身在何處,因她無處依歸),她的丈夫卻永遠不會回來了,她們都一樣,無家可歸。而這徒有家之形式的四合院所真正代表的並不是家,而是囚室,是監牢,影片的第一個畫面就是固定鏡頭,從室內拍向厚重粗寬的窗櫺框架與其外灰濛濛的陰鬱天色,四合院內的一切都是靜止、封閉的,大院就是一切僵死的傳統束縛,而片中的女人們卻幾乎一直都待/困在四合院裡(儘管她們放肆地在裡頭抽菸、說粗話與浪蕩地笑,在困境裡頭做著一點點的革命或抵抗),直到最後來了一通電話告知男人的死訊。

直到最後,片裡徹頭徹尾從未出現卻深深影響了四個女人的男人,在一通電話裡死了,在一場車禍,在一名她們誰也不知道的十八歲少女的手裡死了。面對男人的死亡,四個女人卻各有不同的態度,妞妞是冷靜的,葉太太早已麻木,琴琴嚎啕大哭,而拉拉卻不停地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當下就瘋了。是夜太太說的,女人的命就像一座定了形狀的房子,但女人的運是掌握在自己手裡,《無窮動》裡的四個女人,只有兩個選擇,一是走出四合院,一是永遠待在裡頭。拉拉就和她的母親一樣,在父親死後永遠睡在同樣的四合院裡,同樣的一張床上同樣的年久越深的凹陷位置,拉拉和她睡在墳裡的母親一樣,讓自己的靈魂永遠禁錮在那座四合院裡,而領著剩下的兩個姐妹在戶外大道上挺直腰桿地前行的妞妞,給現代女人們示範了出逃與自由的可能,她們無窮地前行,鏡頭也跟著她們在大路上的步伐流動著,縱使大路通往的方向是未知的,她們可以帶著無窮流動的欲望啟航,朝向生命解放的一端,就像影片的開始,妞妞自她的床上醒來,而後離開。(陳思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