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珍˙奧斯汀的文字魅力—《傲慢與偏見》

當我們談到珍‧奧司汀（Jane Austen）的小說時，腦中第一個浮現的影像會是什麼呢？宏偉壯麗的莊園，綠草如茵的花園，風度翩翩的紳士們與衣飾雅致的淑女們，在言不及義地談論天氣、鄰人八卦時暗藏了你來我往的情意訊息。淑女們總是如此地優雅，即使家道中落如《理性與感性》（Sense and Sensibility）的姊妹，也能維持整齊清潔的門面。在維多利亞時期的嚴格禮教下，紳士淑女間的求愛顯得更加曖昧，卻也隱含了更深的社會價值判斷。然而，奧司汀的小說之所以能夠風靡全世界超過整整兩個世紀，就在於堅持對浪漫愛的理想的女主角最後終能嫁得有情／錢郎。作為改編電影的素材，她的小說情節提供了戲劇性十足的原料，有趣的是，以對話、書信往來豐富著稱的作品，如何提供讓讀者、甚至導演們將故事視覺化的線索？而《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又是奧司汀所有作品中最受歡迎的一部，每個讀者心目中都有個理想的達西先生（Mr. Darcy）與麗茲（Lizzy），而導演偏偏是得天獨厚能夠將自己的詮釋加諸於原著作品的人，也因此文學改編電影往往在導演的傲慢與觀眾的偏見之間擺盪。然而2005年毫無電影劇情長片導演經驗的喬‧萊特（Joe Wright）卻導出了一部讓影評、書迷都喝采的好作品，將整整六十章的小說濃縮為127分鐘的影像，不僅不失原味，甚至更帶出了《傲慢與偏見》字裡行間的生氣勃勃與溫馨暖意。

經過研究，導演決定將故事背景設定在奧司汀撰寫此部小說的年代，1797年，而非小說出版以及一般讀者認定的維多利亞時期。年代上小小的差異可以從女士們的服裝中看出端倪；當時女性服裝的腰線還較低，但賓利小姐（Miss Bingley）穿著的是倫敦最新流行的款式，腰線已提高至胸部下圍。另一方面，十八世紀末尚未進入十九世紀的英國社會，地點又是在鄉下小鎮，禮教風俗都較為輕鬆隨和。電影的第一個鏡頭是金黃色曙光下的英國鄉野景色，配合著悠揚的鋼琴樂曲，然後女主角，同時也是觀眾進入這個故事的主要觀點，麗茲進入鏡頭，她在散步同時捧著一本書，這個角色的基調已然浮現：她喜愛散步、閱讀、腳步輕盈、生氣勃勃如初昇的朝日。隨著麗茲的腳步進入到班奈特家庭的住宅，第一個一鏡到底穿梭於屋內外的長鏡頭引領觀眾進入班奈特一家，從屋外的泥濘、漫步的家禽、內向的瑪麗、喧鬧輕佻的莉蒂雅與小凱、優雅的珍、些微混亂的家居環境，在導演巧妙的調度安排與鏡頭運動中一氣呵成地展現，這個鏡頭揭示了整部影片的調性：流暢的影像與緊湊的情節搭配自然風光的美景與活潑溫馨的氣氛。電影中的所有場景，只有第一場舞會是在攝影棚中搭景拍攝，其餘全都是實景拍攝（location shot），班奈特住宅裡外的家禽、寵物，在拍攝期間便是悠哉自由地穿梭其中。有趣的是，奧司汀的小說中描述景色、環境的部分十分稀少，大多著重以對話來推動情節的發展，但是從她的語言中你可以讀出那種活潑、機智、熱情的氣氛，而電影版巧妙地以攝影機運動及真實的物質環境傳達出這種氣氛，甚至提供了觀眾一個具體的視覺與空間基礎來想像故事發生的那個時代氛圍，書中人都成為立體的存在。

文學改編電影時常引起的爭論在於是否忠於原著，這實在是有些弔詭的問題；即使在情節、甚至對話上完全依照原著作品，影像媒體中的視覺元素，從鏡頭角度、運動、色彩、到燈光、剪接，在在透露出導演個人對文本的詮釋，結果是否令書迷觀眾滿意往往取決於導演的詮釋是否符合大部分讀者對原作的想像。所以李安的《理性與感性》（Sense and Sensibility, 1995）比原著小說更為壓抑，而加拿大籍女導演Patricia Rozema的《窈窕野淑女》（The Mansfield Park, 1999）揭露了小說中隱而不顯的黑暗面，而Joe Wright的《傲慢與偏見》則如書迷們所願將焦點全部集中在麗茲與達西的愛情故事，只是情節發展的速度超乎想像地快。所有的重要情節無一遺漏，但是它們之間幾乎沒有時間流逝的痕跡，這與一般讀者對十九世紀英國莊園生活步調的想像大相逕庭，但也完美傳達了這個獨特愛情故事的激烈與衝突。與其說這是部探討傲慢與偏見如何阻礙人們獲得真愛的作品，不如說禮讚麗茲與達西高貴又真摯的愛情。麗茲從電影一開始便是鏡頭的焦點，引導觀眾從她的眼光看世界，巧妙的特寫鏡頭與剪接又讓觀眾看到麗茲所忽視的細節—達西對她的注視與力持冷酷外表下的情緒波動。不需對話或書信，演員的表演及導演設計的鏡頭剪接與環境細節，開拓了與文字一樣寬廣的想像空間。

整體而言，電影版的選角大部分都極為成功，除了達西先生似乎被認為過於憂鬱、內向而非書中描述的傲慢冷漠。賓利先生（Mr. Bingley）與柯林斯先生（Mr. Collins）明顯地被塑造為喜劇角色；賓利先生顯得天真單純，他不曾停歇地追隨著珍的熱切眼光與愐靦笑容比起小說中的完美上流階層紳士更富有感情；柯林斯先生的選角則是一個與書中描述大相逕庭，但演員外型與演出卻更能展現此角的喜劇功能。一個矮小的男人夾在上流階層凱薩琳夫人與等待自己的拯救的班奈特一家—因他擁有班奈特家族物產繼承權—他對凱薩琳夫人的過度奉承與對班奈特家的救世主心態，自卑與自大並存的矛盾，透過Tom Hollander的演出並不顯得可鄙反而趣味橫生。尤其在賓利先生舉辦的舞會裡，他試圖向達西先生攀談卻因身高差距而差點遭達西肘擊一場戲，藉由上乘的肢體喜劇將兩人的社會地位、涵養品味之高下差距表露無遺。整體而言，電影中沒有一個角色會讓觀眾心生厭惡，甚至班奈特太太的粗俗與荒謬都被她一心為女兒著想的母愛所彌補，班奈特先生面對妻女的幽默與無奈，完全找不到書中達西所指稱的不當禮儀，而這對老夫妻之間的互動也比書中描述來得更親愛。當然，威肯先生（Mr. Wickham）還是一樣地混蛋，莉蒂雅同樣地輕佻，但有誰在乎呢？當看到高大英挺的達西先生踏著薄薄晨霧與微白晨曦而來，終於能拋棄傲慢與偏見的愛侶襯著初昇的朝陽坦承面對自己與彼此的心意，這也許是所有愛情電影中最美的一幕。

同時看過電影院線與DVD兩種版本的觀眾一定會發現，院線版本中的結局是一場無中生有且內容毫無意義只有肉麻情話的一場戲，據說這是為了迎合大眾觀眾對愛情電影的期待：俊男美女在豪宅前訴說衷情並親吻，但這實在是太不”Jane Austen”、太不”Victorian”的設計了，如此露骨的肉麻情話與肢體接觸，反而破壞了那份得來不易內涵細緻的完美愛情。值得慶幸的是，導演總算還能夠左右DVD的製作，就讓故事結束在班奈特先生要出嫁最心愛女兒的感動又不捨淚水中。書中記述的各個角色現實生活發展後話也一併省了，畢竟這是部愛情電影，而不是追求史實的古裝劇。